怀抱(2)

奶奶身上特有的香味令我幸福得只知闭眼嗅闻,阳光斜斜地落在身上,眼前是一片虚幻的金黄。可待在奶奶怀里的时间很有限,一会儿她就要去忙活儿了。我身上除了有一根馄饨的馋虫外,还有一根叫“作娇”的馋虫。可解馋虫的机会太少了,我总盼着,盼着午睡时做噩梦,一做噩梦醒来身上保准火烫火烫的,特别是那个从高处凌空跌下来,底下只有小小一个蜘蛛网的那个噩梦,总能把我吓醒!

可不知怎么,这个噩梦总是做不出来。有天,我照旧抱着猫坐在门槛上,对门有群理菜的女人在闲聊。摘番薯藤的银花姆妈说,前一日地里做生活吃力了,夜里做的梦木牢牢慌,早起醒都醒不过来,误了家里两个读书娃的早饭粥。

这话让我心里一亮,于是我就缠着常去“落驾坞”地里干活的堂哥表姐,带上我,他们答应得好好的,却总躲过我,自己去。回来时还不忘带点山妙子啊、小番茄呀给我吃,或者逮只“金胡蜂”穿上线给我玩。可是即使他们给我带了一笋壳船的红妙子,我吃完还是对漂着鸡蛋丝的小馄饨念念不忘。住在前山边的三伯伯,终于肯带我去地里了,却一再让我坐在田塍上,叫我一步都不要走开,还说溪坑石缝里有蛇,小孩子乱跑会被蛇咬……

有一天,去地里挖落花生的阿斌表哥,总算答应带我去了。他挖落花生,我往横篾箩里一捧一捧地捡,向阳的山地里,整整一个下午的日头,晒得我头昏眼花,汗水直流,不过我还是高高兴兴地从山地里跑跳着回来。五岁的我,在长长的山路上,一想到晚上能做一个银花姆妈那样的噩梦,周身就好似有使不完的劲道儿!

“我会做噩梦了,会发热了!”我跳着叫着。

“傻丫头!”阿斌表哥在后面挑着花生担笑我。

当天夜里有没有做噩梦我是想不起来了,但记得真切的是第二天,我迷迷糊糊醒不过来,全身真的滚烫,连喊奶奶的力气都没有了!我没有盼来奶奶那句:“哎呀,不好,身上热了!”而是:“不对,耳朵背后的筋噶乌,重痧呀!赶快扭痧!”说这话的,是老街上常给人看头痛脑热的阿江伯。

隔壁做裁缝的庆云姆妈,手劲儿可大了,她的手像把老虎钳,在我背脊上“刮刮刮”地扭呀扭,边扭边跟我奶奶说:阿婆,你看,你看,呶,这才几下呀,一把把痧都墨墨乌!

我感觉我的肉都要被她生生地扯下来了,背脊辣乎乎,比姑母家的朝天椒都要辣。阿群她们后来跟我说,当时我哭得跟杀猪一样,挣扎不停,三四个大人一起才把我按在竹椅子上,整个背都是紫红紫红的痧,一点都不比卫生所里用的紫药水淡。

庆云姆妈在倒扭痧碗里的水时,特别交代:扭完痧不能吃东西。

“个么,过一歇歇,给伊做碗小馄饨吃!”奶奶的声音,带着迟疑,带着征询。

“阿婆啊,小东西不好噶宠咯!”

“爹娘不在,没办法,我只有多弄点儿好吃的给伊吃吃。”

“唉,也是可怜,随你,随你……”庆云姆妈叹息着,回她的裁缝铺,过了一会儿,我听到了她的缝纫机“咯咯咯”地响起来。

老街安静下来,奶奶终于拿起白瓷杯出门去下街头,心心念念的小馄饨摆在红漆骨牌凳……

打开杯盖,热气氤氲,可我怎么就没觉得香呢?

“阿囡啊,热通通地吃下去,马上有力气了。”奶奶的话还没说完,小馄饨就被我一口吐到了地上。

“小东西,糟蹋呀,天打咯……”爷爷的话音未落,我第二波吐又来了,接着吐得七荤八素,天旋地转。赶来看我的小姑母说,这种吐法,黄胆水都要吐光了。阿斌表哥也被姑母数落了好久,一直缩在墙壁角落里。

他探着我的额头说:“你真的发热了呀!”

我有气无力地说:“可馄饨一点也不好吃了。”

“你是为了吃馄饨呀?”

“奶奶也不多抱抱我。”

舅公从山上挖来了一种什么根,让奶奶炖出黑乎乎的汤汁给我喝。在外跑生意的爸爸也回来了,我记得黄昏时大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爸爸抱着我,拿着青边瓷碗给我灌药:“一大口喝下去,大本事!”我不要大本事,他怎么哄,我都紧闭着嘴不喝,他火了,喉咙响起来骂我,奶奶从灶间抢出来抱我,在她棉花一样柔软的怀里我乖乖把药喝了。躺在床上,听到奶奶跟爸爸念叨:“你们再忙也要回来肉疼肉疼伊,你看人家阿群爸爸,斫了毛竹回来,还要在木墩头上,给阿群削只竹蜻蜓玩……”

老街上的月亮弯了又圆,我又能跟阿群阿英她们在老街上“官打捉贼”、跳皮筋了。后来,我还是会做从高处凌空掉下来的梦,但是下面的蜘蛛网却瞬间变大,稳稳地托住了我,醒来我也不发热了。我的个子蹿高了,当三角钱一碗的小馄饨变成了一块钱的时候,我也上学堂了。

放学回来,红漆骨牌凳上,居然放着那只白色的大号瓷杯。我好奇地揭开杯盖,热气立即袅袅而上。我又惊又喜:“奶奶,我没发热呀?”

“不发热就不吃馄饨啦?”爸爸说着话,从灶间里走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