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

我来说说雪,只举一个例子。乔伊斯的小说《死者》,写的是加布里埃尔夫妇去参加姨妈朱莉娅和凯特举办的圣诞晚会。这两个老太太一直厮守在一起,每年圣诞节都办个大派对,招待亲朋好友。加布里埃尔在这个晚会上要负责照料一个酒鬼,还要陪一个很健谈的小姐聊天;要负责切烧鹅,还要做一番演讲。加布里埃尔很出色地完成了每一项任务。晚会上有人弹琴,有人唱歌,圣诞夜人人尽兴。晚会后加布里埃尔夫妇返回自己的住处,加布里埃尔想着能和妻子格丽塔亲热一番,可格丽塔有点儿魂不守舍。晚会上有人唱了一首民歌,名为《奥格里姆的姑娘》。曾经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——迈克尔·富里给格丽塔唱过这首歌,向她求爱。格丽塔告诉丈夫,那个叫富里的少年已经死了,他得了肺结核。在格丽塔要离开家乡的时候,富里冒雨来向她告别,格丽塔跟富里说,他这样淋雨会死掉的,富里说他不想活了。可以说,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是为了格丽塔而死的。

夫妻俩聊到这里,加布里埃尔就有点儿恍惚。等妻子睡着了,他看着妻子的脸,想,她青春年少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。他不是说妻子的面孔不再漂亮了,而是他知道,这张面孔已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不惜为之而死的面孔了。此时,一种奇异的、友爱的怜悯进入他的心灵。爱之中可能都包含着一种怜悯,这不是说丈夫可怜妻子或妻子可怜丈夫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在这样一个世界中,你和你的爱人能终身厮守,互相照顾,共同面对衰老和死亡,这是悲天悯人的那种怜悯,在爱人之间彼此投射。加布里埃尔想,那个叫迈克尔·富里的少年跑到格丽塔的窗外,告诉格丽塔他不想活了,他说这番话的时候,眼睛是什么样子?他的妻子多少年来是怎样在心头珍藏着那双眼睛的样子的?在这场欢快的圣诞聚会之后,他的两个老姨妈肯定很高兴,可过不了几年,姨妈们就会死,他们会参加她们的葬礼。

加布里埃尔哭了,他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一棵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影。其他一些身影也渐渐走近,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。而眼前这个牢固的世界,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儿育女和生活过的世界,正在融解和化为乌有。我们来看小说的最后一段——

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,又开始下雪了。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,银色的、暗暗的雪花,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。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。是的,报纸上说得对: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。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,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,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,再往西,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、奔腾澎湃的浪潮中。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·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。它纷纷飘落,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,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,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。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,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,微微地,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,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