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里的对子

乡里的对子不是先生写的就是自家上学的孩子写的。一副对子里可以看到这户人家的殷实勤劳、人缘关系和孩子的聪慧志气。我家的对子大多都是请先生写的。

一副对子不仅是一年的兆头还是一户人家的脸面。父亲小心翼翼地折叠剪裁对子纸,生怕手一抖,红纸就短了尺寸或者剪成一块光秃秃的坡地,就报废了一张好纸。

父亲琢磨着该请哪个先生,大哥小声着说,去请鼎先生来写,顺便写一副“家先”。鼎先生的字真的是特别好,方圆十里无出其右者。他的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,铁画银钩矫若惊龙。许多人家都以能请动他写字为荣,而且还不用特意准备毛笔。鼎先生不用别家的笔,自带一支红穗子尾的黑漆发亮的长管紫毫。无论写多少字,鼎先生只收一斤旱烟润笔。

我家请鼎先生写过对子。鼎先生写字不喜人说话,先端正姿势,慎重地落下头一个字。接着只听得见笔唰唰走动的声音,满屋子都是玉蚕吞噬桑叶的沙沙之声。笔毫在盛墨汁的海碗里一饮一吸一蘸,笔锋顿生凛厉之芒。鼎先生落笔如飞,有时飞影浅痕,有时浓墨异彩。最后一笔处又隐而收势,蓄势待发。下一个字接着这势头又行云布雨,让整幅字浑然一体。似乎字中藏有天罗万象,鬼神莫测之机。先生的这支笔,像是要落下春雷和细雨,格外的神奇。一撇像一个燕子,一捺像一棵柳树,一点像根玉米,一横像一块梯田,一竖像一根井绳。

鼎先生写字,父亲让我认真地牵着纸,接着先生的字。父亲在旁边就会说上一句,你看鼎先生,多有文化,这字就跟活的一样在动呢。鼎先生的字让我眼花缭乱,精力格外集中。先生每写一格,我就立即往上移动一点,直到红纸一寸一寸挪完。纸毕墨尽,鼎先生才手腕一提,迅捷收腰停笔。

先生的那每一个字,贴在大门上,就像一粒一粒五谷丰登之年的粮食一样饱满。贴在圈舍里,圈栏里六畜兴旺,一头一头牲口会长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。贴在窗户上,窗外一棵一棵苏醒的柳就会一晚上雀嘴开芽。父亲拿着这副对子,气色红润,十分精神,待它们墨干,打上糨糊,贴在门楣窗棂上,再让母亲瞅一瞅,是否端正,上下是否对称。然后自己再瞅上半天,挤出空气,用手压实,牢实紧紧地贴上。父亲完成这个动作,才会轻松地舒畅地吐出一口长气,露出满意的笑容,似乎一家的吉祥安泰就在新的一年降临了。

这次父亲则想考验大哥,让他写。大哥刚开始紧张万分,但父亲开导下慢慢恢复了平稳心态,字一笔一画就出来了感觉,像是锄头落在地里,成行成块,转承起伏行云流水。逐渐运笔如飞笔走龙蛇,意气风发。大哥不知不觉站了起来,不再一门心思去考虑上下结构,他的每一笔都自然而然地勾捺撇折,感觉那不是字,是自个儿的影子落在那一张红彤彤的纸上。

大哥写字,父亲一直在我旁边全神贯注看着。当大哥手一抖落下黑点时,我听到父亲立即加重了呼吸。父亲此刻似乎是一张纸,接着大哥落下的字。直到大哥用笔越来越自如,感觉父亲就越来越轻松,我甚至感觉到了父亲掩饰不住的兴奋,似乎卸掉了一挑担子。一副对子写毕,父亲把大哥写的对子看了一遍又一遍。接着父亲开怀大笑,连连称赞这副对子写得好。

父亲更骄傲的是,现在有人写对子了,门楣上的字不用费心费力地再请别人了。父亲满意地看了看门窗上的字儿,那每一个字儿在红彤彤的纸上都带着笑眯眯的表情。

对子贴在门窗上,乡里人喜欢评头论足,从对子里对每一家的孩子进行比较,那些字儿仿佛就代表了这一户人家的前程。

乡里的对子先生也分三六九等,高雅度不同,境界自然不一。但他们对字的热爱,却无分高下。他们提着笔,不但写字,也教化育人。他们说做人必先学写字。字儿必先写得方圆正大,练出来的字儿才会笔下生花,栩栩如生。字如其品,人如其字,字正身端。这一个字儿落在纸上,就是自个儿的影子。

其实乡里的对子,是乡村一年一年的盼望。盼望着孩子们长大,学而有成。盼着家里年年平安,盼着庄稼年年丰收。这也是乡下普通人看重这一副对子的缘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