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
我与源盛的第一次见面,是在2016年9月的课堂上。依照惯例,初次上课,我会让学生随意发言,讲讲各自求学过程中印象深刻的事情。
源盛头戴一顶浅色的棒球帽,大大的眼睛分外精神,他坐在教室后排左侧,清瘦的身板套着一件素色衬衫。他淡定地站起来,语气平缓地讲起了他和姐姐打着火把上学的情景。
我当场和源盛约定,找个时间,我要去他走过的山路看看。师生之间的约定由此达成。
源盛家在广东省内翰村,他家紧挨广昆高速,坐在源盛家的天台上,可以隐约听到车流的声浪。只不过,受制于高速公路的封闭性,村庄并未因此受益。在源盛的记忆中,村庄里以前的路都是泥巴路,超过手扶拖拉机体量的机动车,都很难开进来。
由于地处大山,交通不便,内翰村1998年才顺利通电。直到今天,源盛依然记得,在他7岁之前,村里人家的照明主要依赖煤油灯。
对于家人,年幼时源盛感受到的唯有爱。等到长大后,被包裹在浓浓的亲情中,他却隐约觉察到一种难言的尴尬:考上大学,为家族争光固然让他自豪,但亲人对他不切实际的期待,让他感到压抑。
爸爸一直坚信儿子“考上大学,工作稳了,前途也稳了”。大伯甚至以为源盛毕业后,国家能够包分配。他们无法想象年轻人立足城市所面临的真实挑战。面对这些善意的关心,源盛感到无所适从,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将真实的情况告诉老家的亲人。
2、
源盛明显感到,高中阶段因目标明确,班上很容易凝聚起一种昂扬的氛围。进入大学后,个体如脱线的风筝,不少人会陷入迷茫。
作为网络原住民一代,源盛貌似有很多选择,诸如不同的手机、不同的圈层、不同的玩法,但诸多的自由选择并不能祛除他内心的疑问,“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”“更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在想什么”。
初入大学的兴奋期过后,他观察和了解到的现实,开始让他感到失落。他隐约觉察到同学之间的差距。大多数同学不会关注广州房价的变化,源盛却深感学校周边房价飙升带来的压力。
同龄的舍友,大多没有源盛敏感,也很少留心现实。在完成基本的学习任务之后,他们有些会沉迷于追星,有些则选择打游戏。这种种真实的困惑,促使源盛开始思考,“追问生和死,追问人的一生到底能干什么,也会看一些哲学方面的书”。直面现实的困扰,源盛的应对方式是,“将它们写下来,将想要表达的东西写出来”。从初中开始,他坚持写日记。高中时,他立志在22岁之前写一本书。到大学,他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,为锻炼文笔坚持每天更新。大二时,他曾交给我一份20多万字的文稿,算是提前实现了写书的愿望。
也许,大学对源盛的意义就是在专业的庇护下,能理直气壮地坚持文学梦想。他曾经想“建立一个文学流派”,但现在,他最大的愿望是从事的工作能够和文字有关。
3、
2019年6月,毕业季如期来临。对于工作,源盛的要求很明确:和文字有关,自己真心喜欢。以A机构为界,他的求职,可以分为两个阶段。
第一阶段,通过在网络上海投简历,他进入了A机构。
A机构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,算得上行业翘楚。源盛进去以后才发现,他们对外宣称的教育理念都是套路,“最大的特点,就是不断制造焦虑,将老师变成机器,招生时再通过打击孩子的自信,将他们说得一无是处,让家长相信,只有报班,孩子才有希望”。
源盛负责语文教学。他没有坚持多久,“顶不住了,良心上过不去,感觉太赤裸裸了,和我想象的教育完全是两回事”。当然,源盛也承认,A机构的好处是人际关系简单,同事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好相处,待遇也还不错。
在无法说服自己坚持留在A机构工作后,源盛果断离职,踏上了新的求职之路。
4、
离开A机构,源盛才真正意识到就业的难度,他由此进入求职的第二阶段。付完2000元违约金后,房租、伙食费、交通费瞬间变成刺眼的数字,让源盛感受到生存的艰难,“有时候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”。从小到大,源盛从没觉得吃饱饭有多难,毕业后,他才发现“吃饱”并不是理所当然的,“如果不努力,不去干活的话,真的会饿肚子”。
在找到满意的工作之前,源盛拼命做兼职,做过很多短期工:先是到一家快递公司,通宵分拣快递,工资当日结算,每天100到120元;随后又去餐厅当服务员,工资也是按天结算;最后去了野生动物园当保安。不断变换的短工只是权宜之计,源盛一直坚持在网上求职。
幸运的是,在毕业半年后的春季,源盛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。源盛不知道公司选择他的原因,但良好的文学功底和文字处理能力,显然助了他一臂之力。公司是一家国企,源盛的职责是编辑一本科技类的杂志。他对新的工作非常满意,“工作氛围好,同事大都为刚毕业的硕士和博士,非常好相处”。
领导也开明,对他客客气气,很认可他的能力和品质。待遇尽管没有达到亲人们想象的水平,但相比做兼职时不稳定的收入,也算过得去。对源盛而言,这是一份和文字有关、和学术有关的工作,完全达到了他的预期。
5年过去了,我总会想起2017年暑假,与家人一起去源盛家,跟他一起坐在天台上的情景。当时,他兴奋地向我们描述:“旁边黑乎乎的,我将电灯接到天台上,看看星星,看看月亮,听听风声,一个人躲在这里写东西,特别安静,特别美好。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作家。”
这是我听过的,对梦想最为具体、最为感性的描述。我无法断定源盛的梦想什么时候能实现,但相比那些慌乱地度过大学4年的孩子,他对兴趣和爱好的坚守让他内心始终有着确定的锚点。相比找到一份解决生计的工作,我更看好他依附在梦想之上,从内心牵引而出的力量和韧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