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老家几天,一直没怎么离开过自家的屋子。临行的前夜,突然想出去走走。从家门口右转上街中心,再沿着街中心的长路一路往北,一直走到村郊原野,看到原野尽头丘陵的暗影。
也许因为这条路是幼年的欢乐场。踢毽子、打雪仗,手揣在裤兜里叼一根冰棍溜达,在路旁的小伙伴家里没日没夜地玩“小霸王”游戏机。总之一定要走这条路,才能找到某个游戏的入口。
再长大一点,大家四海为家,对这条街道的记忆就单调了。往往是我一个人塞着耳机,从街头走到街尾,又折返回起点。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,没有一家的家门敢轻易叩开。
现在,曾经的玩伴都去向远方,忙于生计。只有我,在20多岁时,还在这条街上悠闲地晃。好像我的时间独自进入了一根分叉的枝丫,而所有人的时间都沿着树干,在均匀地往叶脉上走,往秋天的果实上走。
和那些出来乘凉的村民也形同陌路,互相成了需要依靠记忆去辨认的存在。索性借着夜色,擦身错过。我不打扰你,你也不必因为忘记我的乳名而伤感。
我知道,我并非没来由地想去走一趟。也许我隐隐想要遇见什么人。说遇见人不太准确,应该是想遇见一些曾经的我:身高不过母亲肩头的,被同伴欺负后大哭的,傍晚推着独轮车从葡萄地里归来的,刚冒出胡须的,情窦初开的,无忧无虑的……
我想再看看他们的样子。“我们是一个人,你能相信吗?”如果这个开场白过于玄妙,就改成:“嗨,小孩,你以后要坚持写日记啊。还要坚持早睡,不要在十几岁的时候自卑,不必为恋爱中的酸楚苦恼。你现在想过的那种生活,在24岁的时候已经实现了。”
我感到他们在村庄的五脏六腑里分布着。这样一想,觉得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了。奄奄一息的过往,被我的这次探望救活了。哪一个我都没有消失。我像一支军队那样强大。
尽管最终一个人也没有遇见,我还是很喜悦。他们也许在日光里玩得疲惫了。
只剩远山淡影,被微弱的天光所修饰。而群虫齐鸣,世界深陷一种柔和的节奏里。太久不曾这样安详了。
拥有一条街、一条路,是一件幸事。拥有一条路,就拥有一个生活的向度,一种呼吸的方式。这些年来,村庄的其他路正在悄悄向我关闭,我的呼吸正在变得乏味。比如去年,通往奶奶家的路,已经随着她的辞世关闭了。
这仅仅是我意识到的,我不曾意识到的关闭的路,可能更多。杜甫拜访故地与老友写下“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”。待发现人们不知去向何处的时候,我也会像杜甫这样“惊呼”吧。
村庄也老了。你去回想一个老人,你去和她说话,她会点头、微笑,或者长久地看着你,那种恋恋不舍的注视令人心疼。
村庄就是这样注视着我,还在一点一点关闭我通向它的道路。它自己也明白,这片山谷能牵绊我的东西越来越少了。它要放手了。
“什么伤心的话也不要留下。”它反复告诫自己。
短暂的归乡探亲之后,我回到北京。风尘还没有抖落,就得知了姥姥去世的消息。
通往姥姥的路也对我关闭了。
这是姥姥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笔下,想不到第一次就是永别。因为离得远,这些年见姥姥的次数少得可怜。一直觉得姥姥只有70岁,这次暑假回老家,发现她已经80多岁了。不知谁把10多年的时间硬生生塞给了她,就像把脑血栓、白内障硬生生塞给她一样。
姥姥住的老房子紧贴着一座山岭。沿着被凿出来的石阶,人可以上到三米多高的岭上。岭上有几株梧桐,还有吓人的马蜂和一株梨树。年幼时,每逢过年,大人在屋里炒菜做饭,我们一群小孩就小心翼翼地爬上石阶,到岭上嬉闹。
有一年夏天,我一个人爬上山岭,望着脚下简陋的茅草屋发呆。那是个闹哄哄的夏天,花草繁茂,树木葱茏,蜂声、虫声在耳边刮来刮去。姥姥的小屋宁静得像消失了一样,只见茅草屋上落根的青草在风中招摇。我突然感到恐惧:大自然要来收回这座小屋了。
那时这个世界就已经嗅到了姥姥越发微弱的生命,比所有的亲人都敏感。
姥姥去世那天,奈保尔也去世了。很多人在纪念奈保尔,纪念他的《米格尔街》,他的经典。而姥姥去世了,走得一无所有。更多无名的人也许也在同一天消逝,他们离开世上的这天,和来到这个世上的那天一样透明。
就这样踩着透明的路,姥姥度过了一生。
我想我终于理解了,姥姥为什么会在我们去看望她时死死握住我们的手。现在我也想握住她的手,尽管握不到了。但我还是想在这个并不美丽的世间,留住她的一小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