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狗的眼睛

我的故事发生在小学四年级。

那时我瘦得像根秧苗,扎着两根马尾辫,走路横冲直撞,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。我关注考试考了多少分,关注《哆啦A梦》的新连载,关注零花钱能买多少牛板筋,但我不关注爱情。我不喜欢任何人,也不期待任何人喜欢我。

直到有一天,好朋友捂着嘴告诉我:“赵小彬喜欢你。”

“谁?”我难以置信。

“赵小彬,新转来那个体校生。”

我瞬间感受到身体里爱情的那部分苏醒了——首先,我的脸在刹那间变得通红;然后,我抬起右手捂住嘴,另一只手则带着嗔怪(这个词再精准不过了)轻推了一把好朋友:“你不要乱说!”

“真的,他们都在传。”好朋友两眼放光。

“哎呀,好了好了,”我把她推走,“上课了。”

上课了,我才敢偷瞥那个叫赵小彬的男孩。他坐在我的右后方,平头,大眼,皮肤黝黑,穿着很旧但很整洁的运动服。

在那天之前,我从未注意过他。他是转学生,又是体校生,体校生一般成绩都很差,而我是好学生,我们基本没有交集。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,并没有跟他说过话,如果说了,肯定也是带领早读时说的,我站在讲台上,像站在天上,讲话颐指气使,妥妥的小混蛋。

他真的喜欢我吗?他为什么会喜欢我?我又转过头去观察,没想到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神。他正在看我。

过了这么多年,我还是清楚地记得他看我的眼神,那么直接,那么热烈,有时像只小狼,热情得会将人灼伤,更多的时候像只小狗,眸子总有股潮意,可怜巴巴地望向你,让人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。

对视不到两秒,我仓惶转开视线。人生头一次,感受到心脏在撞击胸腔。

传言愈演愈烈。

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看我的样子,都不叫“看”了,应该叫“盯”,别的差生不听课是盯窗外,他盯我,侧着身子,撑着下巴,火辣辣地盯着我看。一节课,又是一节课。

几乎每一次我转过头去,都能和他对视,但他总是面无表情,好像看的不是我。他看的究竟是我吗?如果不是,为什么大家都说他喜欢我,他真的喜欢我吗——我竟然开始为两性情感问题发愁,这耗去了我几乎30%的精力,对一个正处在对万事万物好奇的十岁小孩而言,30%是多大的比例呀。

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,导致传言升级为“两情相悦”。

那天,正值课间休息,我和朋友们在座位上聊天,赵小彬突然从前门冲进教室,骂骂咧咧,直奔座位,他把书包翻开,抽出一根钢管,若不是他的好朋友——班里的另一个混混——小龙及时拉住了他,他已经从后门冲出去了。

教室里异常安静,只听得见小龙的劝告:“消气消气,不要冲动。”

我斜着眼偷看赵小彬,他的脸比平常更黑了,短短的头发全都竖起来,龇牙咧嘴地喘气。

按量子力学的说法,赵小彬平时介于狗和狼的状态之间,似狗非狗,似狼非狼,彼时彼刻黑箱打开了,他坍缩成了一只狼。

“怎么了?”有人在问小龙。

“六年级那些傻X,抢我们球场,还骂人。”小龙说,“小彬不服,他们就要揍人!”

这时,教室外一阵喧闹,几个高个儿在走廊不怀好意地张望。

我发誓,我当时之所以冲到教室外和他们对峙,是因为我肩负着班干部的“重任”,有义务维护班级安全,防止恶性事件的发生……

“以大欺小,你们好意思吗?”

“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说,非要打架?”

“再不走,我就叫老师了!”

我满脸通红,越说越激动,眼里很快噙满了泪水,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猫。不过,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把他们撵走了,可能害怕我真去叫老师,可能有人认出了我(我哥和他们同班),总之,他们离开了。

“女英豪”凯旋而归,归来便后知后觉地哭了,几个好朋友到座位上来安抚我,从她们身子间挤进来一张卫生纸,大家纷纷让开,是赵小彬,他竖起来的头发已经塌了下去。

传言就这么放大了,班里的男孩遇到我,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:“逸姐,听说你为爱落泪了哇?”

“不是!”刚开始我还解释两句,关于我的班委责任,关于我的初心,后来发现没用,彻底放弃解释,回呛道:“闭嘴。”

赵小彬依旧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,而我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注视,开始享受“被人喜欢”的感觉。毕竟爱情谣言的女主角要么容貌出众,要么性格讨喜,像我这种绰号“男人婆”的人被选中,还不能享受享受?

转折点发生在某天放学后,我和两三个朋友走到学校门口,碰见了刚从小卖部出来的赵小彬,他手上提着几瓶水,满头是汗,正要回到球场上。

“彬哥,买水哇。”小朱问他。

“嗯。”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,眼神闪躲。

“见者有份哈,请客哦。”小朱开玩笑。

他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后又看了我一眼,黑黑的脸正飞速变红。

我觉得好笑,开口打趣:“就是,请我们吃冰糕。”

这是他转学以来我第一次在教室外和他讲话。

赵小彬的眼睛立刻不飘了,他盯着我,像平时上课那样盯着我:“好,你要吃什么?”

几个朋友在旁边“哦哦”怪叫,我开始不好意思,说:“随便随便。”

赵小彬转身又进了小卖部,再出来的时候,他双手成环,抱着一堆,不夸张,真的是一堆冰糕,急匆匆走到我面前:“不晓得你喜欢吃什么,你挑。”

朋友们从他走出来就开始惊叫唤,搞得我不知所措,从他的怀里随便拿了根冰棍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就从现场“潜逃”了,头都不敢回,只听见后面七嘴八舌的“赵小彬你可以哦”“帅哦”“我要绿色心情”。

……

从那以后,赵小彬再不掩饰他对我的喜欢,虽然之前也没怎么掩饰过。他开始频繁地在我的座位边转悠,经常买点小零食放我桌上,我玩抓石子或踢毽子之类的游戏时他则充当我的保镖,一旦有男孩惹我,他就追着别人打……

那段时间我心情很复杂,一方面担心被老师家长发现,一方面又享受着被爱的感觉,于是我采取“不主动,不拒绝,不负责”的态度,混过一天是一天。之所以用“混”这个字,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和他在一起,尽管我连“在一起”意味着什么都搞不清楚,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,我喜欢的是他的喜欢,不是他。

人很贪心,希望有人爱自己,希望事情能一直保持在自己舒适的尺度中,但现实不允许。量子宇宙,总得坍缩。

某天放学后,赵小彬出现在我家楼下 。

“你干吗?”我很诧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