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妮(2)

再见到潘妮时,它神情中就有了一丝落寞。它爱独自卧在阳台的护栏上,阳台下是一条路,常有人、车往来,也有野兔、松鼠穿行,偶尔还会有几只麋鹿一跃而过。从这里还能看见遥远的山脉,和一点点坠下去的落日。这些美景,潘妮全都收入眼底,心里怀想的也许是去了霞辉深处的老坎。我觉得,失去老坎的潘妮也老了。

我婆婆是心理护理学教授,心理护理系拥有一大帮女教授,其中常来沃克家做客的是凯润——她笑起来像《聊斋》里的婴宁,天真烂漫,音色清亮,“咯咯咯咯咯”。潘妮喜欢乐天的凯润,听到笑声就凑近她。老坎走了,潘妮落了单,它似乎想从凯润身上沾些喜气,沾些温度。凯润来,大多数时候要带来大半个心理护理系,她们总在沃克家聚会。六七个女教授浓妆艳抹,每人带一份菜肴或一瓶酒水。女教授们喜欢围坐在客厅里,每人拿一个自助餐托盘,边吃喝边侃大山。潘妮自认为也是应邀出席聚会的一员,也该凑个份子,于是把一只田鼠放在人群中央,表示它也不白吃白喝,跟大家一样对聚会做了自己的贡献。女教授们先是发出少女般的惊叫,接下去就“咯咯咯咯咯”地扑倒在沙发上、地毯上、同伴身上,笑声最好听的,当然是凯润。凯润的笑,在潘妮听来就是钢琴曲,就是歌,就是听觉的玫瑰。因此,只要凯润笑,潘妮就无语地、艳羡地、爱慕地、不可思议地冲她瞪着深褐色的大眼睛。若是潘妮能说话,此刻的言语就是:啊,生命如树,而欢笑如花!

但最终,也是凯润把潘妮笑跑的。

有一天,潘妮在桌上发现一颗极小的白药片,舔了舔,一不小心把药吞了下去。它不知道这是一颗抗焦虑药,二十分钟之内就能令它浑身酥软、举步维艰。到药效初显时,潘妮仍浑然不觉,还一纵身要从一张椅子往一张条几上跳跃,椅子和条几之间相隔不到一米,平时闭着眼、打着盹都能完成这条抛物线,但这次潘妮的跳跃抛物线在中间突然折断,它跌在椅子和条几之间的“深渊”里,挣扎了一下才站立起来,一脸莫名其妙。这是一次很滑稽的跌落,凯润正好看见,“咯咯咯咯咯”,笑得不亦乐乎。其他客人也被凯润感染,跟着起哄大笑。潘妮“哧溜”一下就不见了。等到客人散尽,潘妮仍未出现。沃克家全体出动,到处找,声声唤,最后莱瑞在车库角落里找到了它。它卧在旧物堆里,缩成小小的一团,仿佛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找到。莱瑞觉得,潘妮此刻的样子就是“无地自容”的活诠释。它认为自己丢了全猫族的脸,在人类面前出了洋相。它的自尊心被凯润的笑声割得血淋淋的,疼啊!或许它也在自省:老坎走了几年,自己真就老了这么多?莱瑞轻轻摸着它的脑袋,劝它想开点,谁不曾失误过呢?最后莱瑞连哄带劝,把它抱回家里。此前莱瑞和潘妮的交情并不深,潘妮出生时,莱瑞已经到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读书,每年只在假期回家小住,跟以主人自居的潘妮客客气气打几个照面。而且自从格里格领养猫狗,莱瑞就发现自己对猫毛过敏,所以对汉娜、潘妮母女唯恐避之不及。而此刻,莱瑞顾不得过敏的严重症状,把潘妮抱在怀里,让它相信,不是所有人类都喜欢看猫的笑话,直到潘妮受伤的自尊心得到缓解。此刻,女沃克教授发现给老伴儿预备的药片不见了,这才联想到事情的前前后后,大家恍然大悟,潘妮是吃错了药,万幸它只闹了一个笑话,而没成一出悲剧。

第二天,莱瑞从楼下卧室上到客厅,刚走到楼梯口,就看见潘妮在重复昨天那个跳跃动作——从椅子上跳到条几上,再跳回椅子。它大概在想:我有那么老吗?这不是还能跳吗?它似乎还在纳闷:我这条抛物线挺完美啊,昨天怎么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,从空中垂直落下?莱瑞没有惊动它,就站在那里看着它来回练习,直到它确信自己又找回了绝技。从这一天起,家人都发现,只要潘妮以为没人注意它,就会练习这个跳跃动作——给凯润当了一次大笑话,以后可再也不当了。

之后凯润还是常来、常笑,但凯润一来,潘妮就躲,生怕凯润记起那天的丑事,再笑它一回。不过女沃克教授已经轻声警告了凯润,潘妮面子太薄,远比大姑娘更爱面子,以后可不能再笑它。警告也是白警告,因为潘妮一听到凯润到达大门前,蹿得那叫一个快,绝不跟凯润待在同一空间里。与此同时,它发现了莱瑞的善解人意,总是躲到莱瑞脱下的衣服里或放在床边的鞋子上。从此,只要莱瑞回家探望父母,潘妮就与他形影不离。莱瑞从一开始不断打喷嚏到后来不再过敏,全家人都觉得很神奇,或许“以毒攻毒”是有道理的。后来莱瑞偶然看到一篇文章,谈猫毛过敏,问题原来出在猫的唾液上。猫爱美、自恋,没事就蘸着唾沫给自己的皮毛做美容,唾沫就是它的发胶。随着老坎去世,潘妮失去了悦己者,美不美就那么回事了,而且它一年年上了岁数,眼看过了猫龄二十,也彻底豁达了,停止以唾沫美发。所以无论莱瑞与它多亲近,由于变应原的消失,过敏反应也消失了。

潘妮长寿得出奇,到了二十三岁这年,终于出现老弱的症状。一天,女沃克教授从学校回来,发现潘妮不见了。四处都找过,一点儿影子都没有。沃克家的房子依山势而建,进大门要爬坡,房子的后院地势也很高,整个房子好比斜挂在山坡上。沃克夫妇猜想,也许潘妮从后院栏杆钻出去,跑到山林里玩去了。等到天黑,潘妮仍没有回来。他们这才想到,可能潘妮再也不会回来了——它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将近,便主动向山野走去。千百年前,它的祖辈就从那里走来;如今,它愿意独自走回自然,悄悄地走向自己的最后归宿。从它的性格推断,这是合乎逻辑的,生性要强的潘妮极爱体面,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它由强到弱、由生而死、由完整至腐朽的过程,像老去的大象一样,在生命最后一刻离开群落,躲得远远的再倒下,慢慢化为一堆枯骨。

潘妮到底是怎样走向永恒的,我们永远无法得知。但我相信我们的推测,那很符合潘妮的性格。潘妮自尊自爱到极点,连一次吃错药失足,都给它的自尊心留下那么深的创伤,彻底改变了它的敌友取向,何况死亡这样神秘未知的事物。它笃定不要任何见证者,万一死亡是丑陋的,万一死亡是痛苦的,而痛苦必将带来扭曲变形……潘妮心里装着一个大写的“NO”,缓缓地、从容地向山坡上的松林走去。在高处,它回过头,看看那承载着它幸福时光的房子,然后转过身去,面向大山,义无反顾地离去。迎面吹来带有松节油香味的山风,风儿吹拂着它稀疏柔软的红铜色皮毛,潘妮眯上它美丽的眼睛。死亡,也可以这么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