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咸不淡的婚姻生活过了三十年,张阿姨五十六岁的时候,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什么叫爱情了。
她破天荒地买了一件带蕾丝的衣服。纯白色,白得发亮,九分袖,一字领,修腰的设计,绷在身上,胳膊一抬高,下襟就往上蹿。以前她总是说这种衣服容易脏,不好打理,现在她看着镜子里下垂的乳房,脖子上的皱纹,毫不犹豫地付了款。
为了配这件衣服,她又买了一条黑色的及膝裙,后来觉得不满意,换成了淡粉色,顺便买了一双同色系的船鞋。她找出结婚的时候妈妈送的珍珠项链,有些污了,用酒精擦了擦,还挺显好。张阿姨把这身行头穿在身上,女儿看了直惊讶,说是跟英女王似的。可不是嘛,她就是按照报纸上英女王的模样打扮的。
自从那天见了黄先生,张阿姨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的婚姻变成了一盘水煮鸡翅膀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可是说到底,她想,谁又真的吃过水煮鸡翅膀呢?
那天张阿姨在超市买菜,想顺便给小外孙买点零食,她站在货架前眼花缭乱地挣扎了半天,终于选了一块红蓝包装的巧克力。冷不丁旁边一个声音响起:“这种不好,用的是人工香料。”张阿姨吓了一跳,一回头,一个陌生的老头正冲她微笑。这就是黄先生,他介绍给张阿姨另一种日本的巧克力,还教她看背面的成分表。张阿姨善意地接受了他的帮助,并主动与他顺了一段路。毕竟,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,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?
路上,张阿姨先是礼貌性地跟他聊家庭和子女,没想到黄先生讲起了自己在阿姆斯特丹的生活,运河边的老房子,以及爱士曼鲜花市场里的郁金香。张阿姨听得入了迷,不知不觉竟已离家好几个路口。黄先生坚持又把她送了回来,临走还送了她一枝刚买的黄色郁金香。
从此,张阿姨像是换了个人。她不仅开始从超市出口的花店买花,舍得去商场买衣服,鞋子,还学起了上网。前几天,她居然向陈老师提议重新装修一下房子。现在的装修太陈旧了。她想换成欧式风格,餐厅挂着大幅的油画,绝不能是影印的那种,要有层次感,像她和女儿在博物馆里看的一样。啧啧啧,陈老师听了直咂舌。
年轻时候的张阿姨长得漂亮,学历高,心气儿也高,学校里的男孩一概瞧不上眼。跟一个部队里的帅小伙好了一阵子,没想到人家还有另外一个女朋友。张阿姨伤透了心,陈老师就乘虚而入,天天帮她打水,送饭。张阿姨看陈老师人长得不坏,脾气也好,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车。没想到这一坐,就是三十多年。
这三十年,人人都说张阿姨过得幸福。结婚早,工作也不忙,挣得虽然不多,日子倒也落个清闲。家里大小两个闺女,没让家里操什么心,该结婚的结婚,该生娃的也生了娃。老两口退了休,在家养养花,写写字,这辈子是没什么再求的了。可是一提起幸福,张阿姨总是心里发虚。“幸福”这个词太满,太大了,她觉得自己配不上。
她觉得黄先生的生活就叫幸福。她也想去欧洲,在泰晤士河边散步,到荷兰的花市买花,呼吸着林间的空气。
她决定了,就去欧洲!张阿姨脑子里蹦出了这个主意,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。这事儿可不能让陈老师知道,她也不想告诉黄先生。她打算自己去,等到了欧洲,再给陈老师和黄先生打电话。打给陈老师的是为了气他,打给黄先生的是为了让他惊讶:嚯,原来这老太太也不简单啊。
接连好几天,张阿姨小心翼翼地把从旅行社带回来的资料夹进一沓广告单里,趁陈老师不注意的时候,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看。小镇舒适游,三国深度游,亲子放心游——宣传资料看得她眼花缭乱。打电话一问,去欧洲还有更麻烦的哩。要签证,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,还要说外语。
张阿姨查了几天资料,去欧洲的决心就丧失了大半。怎么这么麻烦啊,她嘟嘟囔囔,既想不出谁可以帮她,自己又不会弄。“这么大年纪了,折腾什么呀!”她试着用陈老师的语气劝慰自己,心里还是不甘心。这两天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,吃饭都提不起精神。
张阿姨又笑嘻嘻的了,她这个人就是这样,说好听了叫乐观,其实就是没心没肺。去欧洲的事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,这会儿她正学人家赶时髦,嚷嚷着要照婚纱照。陈老师被她烦得没招儿了,只好一个劲地说同意。刚过了一个小时,张阿姨就反悔了,并声称自己穿上婚纱像一只乌鸡。
吃过晚饭,陈老师没有像平时一样收拾碗筷,而是叫张阿姨到了客厅。没想到陈老师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,张阿姨一看,是她前一阵放弃的旅游资料中的一张。陈老师把资料递到张阿姨手里,笑着对她说:“就报这个吧,咱俩去欧洲。”
张阿姨突然觉得自己很爱很爱陈老师,她觉得自己很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