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时在西北高原,野蛮生长,读了点书后,在帝都飘流近二十载,后又泛游楚地,长江边听涛。平生三心二意,经常雾里看花,试图搞懂眼前纷杂世界,不易。罢了,如今只顾看春花秋月,似懂了“拈花一笑”大意。
现在,要想起十来岁时对异性迷迷糊糊的幻想,着实不容易。朝三暮四地被许多一晃而过的身形和容貌吸引,但这些形象却仿佛一些时光之风里的花草和露珠,轻而易举地就被吹散了。由此说来,在引发具体痛感的暗恋之前,那些懵懂的两性意识都不足道。
我的出生地是西北黄土高原的偏僻村落,那是一种全然本能的环境,野草、树木、花朵和动物都是生命意识中最直接的比喻和象征,有关两性关系的表述,通常有最猥亵的暗示,也有最直白的传递。在村庄,与大龄的孩子混在一起,性意识的觉醒不可能不早,然而,这些与野草混合的粗鄙隐秘的快乐,却更多地蒙上了脏的阴影。
从村庄出发,随着求学进程的延伸,我生活的环境循着由村庄到乡镇再到县城的这种轨迹一次次转换。环境变化,人群在变化。这种变化,对一些人来说,是快乐的放纵依据,对另一些人来说,却是带来卑怯的压迫感——没有足够的心安理得,胆怯自卑的人,不可能释放额外的欲望——毕竟人的性格是如此不同。
我读初中时,小镇朴素简陋,然而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里,男女生勇尝禁果的绯闻也不在少数,而且绝非捕风捉影。很多女生在初中毕业就结婚,也足以让这样的事情不必引起惊奇。尽管如此,我却依然是自卑、胆怯、有着强烈道德感的少年,而这样的少年,初二开始,也忽然暗恋起了同校一个女孩。她是我在全校运动会时候突然发现的,一个瘦小纤柔的女孩子,扎着马尾辫,穿着红色的格子上衣,与同班的女生一起围观篮球比赛。这种干净的印象,越过她已经模糊的面孔,几十年来一直留在脑海里。我至今留下如此感觉:由于对她的暗恋,我竟然滋生出很多难以置信的幻想——一个不存在的,却让对方满心欢喜的自我形象。我何以知道她喜欢这样的男性形象?这大概是青涩时期暗恋常见的癔症吧。
也正是因为有了暗恋,我与生俱来的自我,不再那么完整。有一个确切实在的爱慕的整体,一个彼岸便诞生了。不过,这个彼岸轻盈缥缈,并没有带来“苦恼”。
初中毕业不久,我便忘掉了那个女孩,我的世界暂时完整了。因为高中,我到了县城。高二第二学期的某一天,我忽然在操场上看到了一个女孩,她瘦而高挑,皮肤黝黑,然而有一张精致的、爱笑的面孔,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。每天全校的集体早操午操期间,我都能在某个确定的位置看到她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仅仅操场上的注视已不足够,一有公共活动,我就会在散乱的人群里搜寻她。看到她,成为我每日最隐秘、最不可忍受的期待。事实上,一旦一种爱慕在你内心归于暗恋,就意味着行动的受阻——越是爱慕,对自我缺陷的放大越是剧烈。
初夏的某一天,我终于固执地认定,她已经注意到我了。的确如此,她更加频繁地、几乎是故意地出现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,与她的女伴一起夸张地走路和大笑,都是对我的焦灼目光的回应甚至挑衅。
暑假,我回到村里,更深的痛苦随之来临。夏日阳光明亮,暴雨后天空湛蓝,而我总是神思恍惚,我开始喜欢看着天空发呆。一个上午,我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下,几乎奇迹般地,我的意识在某个瞬间忽然开始炸裂——我强烈地意识到,站在树下的我,无论如何,只是在一个从我出发不断扩展的宇宙里,这个宇宙看似漫无边际,却也仅仅是我的自我意识而已。此刻,我在想她,但也只是我的意识世界里的她。她是“他人”,只在她的自我意识建立的另一个宇宙里。她的意识所延伸的那个宇宙,究竟与我这个宇宙有没有重叠?有没有一丝一毫与我有关?我与她,只是作为镜像而相互存在的平行宇宙,正如我的眼睛与她的眼睛相互看见。那个她,如此遥远,如此地与我毫不相干。
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认知,给我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“失去把握”的绝望。我为什么在哪个瞬间,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呢?我想,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来自她的“重”,仿佛遥不可及的另一个星球一样的“重”:它在镜像或幻觉里,在我的宇宙之外,却给我的意识带来了难以消除的痛苦——然而她并没有做什么。
她是我难以忘记的暗恋,乃是因为,她的存在,使我的生命欲望第一次显现了局限、无力的本质,也正是从那一刻起,我似乎慢慢地意识到了“他人”和外部世界难以把握的辽阔和模糊。
是的,每一个自我,都是一个宇宙的起点——我在我的宇宙里,他人在他人的宇宙里,平行地各自游走,喧嚣或无声无息,因平行而辽阔、模糊,滋生难以触摸的欲望。而所有尾随欲望的邂逅,都将是两个宇宙的撞击。所谓纠缠态,正是从每一个宇宙的被撕裂或自我撕裂开始,那种新的形态叫作痛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