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月光更好,没有月光也成。沿着弯曲窄小的河流一直往上走,一个夜晚下来,总能捕到半箩筐的鳝鱼。
当然,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。父亲说,那时候,每到夏天,直至初秋,他总跟他的父亲,也就是我的祖父一起,打着火把,拿着长长的竹夹子,那些肥胖得像蛇一样的黄鳝从淤泥里钻出来,静静地躺在泥面上,等待他们的捕捉。有时候,蛇和鳝分不清楚,往往误将蛇放进箩筐里。但无论如何,鳝鱼总会比蛇多得多。现在不一样了,鳝鱼越来越少,像冬天的蛇,几乎找不着它们的踪迹了。它们往哪里去了呢?它们会不会宁愿闷死在泥里也不出来?但我们仍然得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,捕捉鳝鱼到镇上换取粮食充饥,否则挨不到冬天便会饿死。
母亲好几天不见踪影了。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。父亲也不肯告诉我,他说他也不知道。他肯定知道。我们猜测母亲肯定是丢下我们逃荒去了。但我们又否定了自己的瞎扯,因为母亲瘫痪一年多了,从未离开过床,她都快变成床的一部分了。父亲说,等到我们捕获一箩筐的鳝鱼,母亲便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。因为母亲早就想吃一顿鲜美的鳝鱼粥,满满的一锅,里面除了米,全是肥腻的鳝鱼片,黄澄澄的,粥面上撒上零星的葱花,馥郁的鱼香能引来很多蝗虫、飞蛾、蟾蜍和蚯蚓。母亲说,能吃上这样的一顿,死也瞑目了。可是,母亲躲起来有好多天了。
入夜,我便迫不及待地跟随父亲出发。我们要走在其他人的前头。出发前,父亲依照习俗,双手抓着点燃的三根香对着东方喃喃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,大概是请众神保佑今夜此行的路上顺顺利利,不要碰上鬼魂。我们的口袋里有神符,能避邪气。但这并非绝对保险,村里曾经有人在捕鳝的时候被鬼魂缠上了,迷失了方向,在方寸之地徘徊了整整一晚,画地为牢,步履杂乱,直到第二天有人扇他耳光才清醒过来。这还是幸运的,李清福父子入夜出发捕鳝,直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回来,傍晚有人在一个水潭里找到他们的尸体。那个水潭哪能淹死人啊?连狗也淹不死。听人说,他们是中了邪气。黑夜一降临,邪气便跟随而来。你别看夜晚里什么也没有啊,其实什么都有,只是你看不见。三个弟弟被拒绝参与,因为他们面黄肌瘦,在夜晚里像鬼影一样,父亲把他们锁在家里,饿得像三只鹅在叫。夜色浓郁,甚少月光。我拿着火把。火把的残烬落在我的手上,我感觉不到灼疼。火把的热浪把我烤得汗流满面。父亲沿着河流,猫着腰,盯着浅水的河面。我的火把足够把河流照亮,并且能恰当地照到父亲希望照到的点上。父亲对我很满意。我们走得很快,因为对河床一目了然,河床上没有鳝鱼。最让人激动的是我们把一根弯曲的树枝当成了鳝鱼,父亲的夹子慢慢伸过去,它没有察觉,父亲猛地一夹,发出一声咔嚓,树枝断成两截。父亲沮丧地说,这年头,连鳝鱼也善变了。
没有谁知道这条河流有多长。我们转了几道河湾,穿过了几片辽阔的原野,翻越了两三座山坡,离家越来越远了。猫头鹰在附近的树林里发出哀鸣,把那些蛙、虫吓得不敢发出声音。我听得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,以及自己饥肠辘辘的咕噜声。我喝了口干净的河水。父亲知道我是饿了。如果能捕到一条鳝,哪怕是一条蛇,他肯定也会就地烤给我吃。可是,我们仍然继续行走,清澈见底的河床除了沙石和泥土,什么也没有。火把的薪料换了一次又一次。夜深了。山峦和树林遮挡了暗淡的月光。父亲的耐性不断流失,像河水一样。他的脚步越来越快,以至于我跟不上了。父亲走到了黑暗的前面。我看不到他。
“爸爸。”我喊。
父亲在黑暗中回答:“你慢一点,前面肯定有鳝鱼,它们搬迁到前面去了。”
“爸爸。”
“它们就躲藏在河的上头,它们以为我们不知道。”
我加紧了脚步。可是我的腿太沉重,像陷入泥潭里拔不出来。火把也变得沉重了,好像我举的不是火把,而是擎天之柱,一松手,天便要塌下来。一松手,火把熄灭,黑暗会瞬间把我吞噬,像一只蚂蚁消失在漩涡里。
“爸爸。”
“我到前面等你。”
“你要走到河的尽头吗?”
“也许吧,谁让鳝鱼都跑到那里去了呢。”
“可是……火把。”
“那些狡诈的鳝鱼以为自己很聪明,可是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,即使没有火把,我也能抓住它们。”
父亲曾吹嘘说,他能听得到鳝鱼打呼噜的声音,循着声音能轻易抓到梦中的鳝鱼。太神奇了,我不相信父亲真能够做到。
黑暗将我围困。黑暗里藏着无数把砍刀。前面永远是最危险最恐怖的,父亲走在最前面。我不知道又转了多少道河湾,河越来越陌生,我们离家很远了。树丛、草丛和底细不明的黑团像鬼影一样在前头等待。父亲的声音越去越远,我都听不到了。我叫了几声,也没见回答。他彻底消失在黑暗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