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,父亲指着基地宿舍对面的一座山说:“我们到那山上去。”
“可是那里有什么?”我嚼着嘴里残留的饭粒,含含糊糊地问他。
他沉吟片刻,又开口说:“在山顶上,那棵红色叶子的树,我们去看一下。”
我抬眼望去,眼前都是山,山上都是树。我们在一条山谷的谷底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出去,看到的只会是山。父亲说的那座山距离我们直线距离大约有五公里,算是其中比较低矮的一座,刚好正对宿舍楼的大门。我用力去分辨,在一片深绿色的树丛中,隐约有一株暗红色的树,但是并不分明,因为大片裸露的泥土也是红色的,而且是一种鲜艳的赤红。
我们越过门口的操场,两次。那是士兵们用来训练的地方,当初大概是用推土机把泥土推到四周,平出一块地来就算是操场。泥土沿着跑道堆了高高一圈,我们径直穿过操场,笔直朝着那座山进发。途中两次翻过泥土的围墙。那些土没有经过夯实,不断落入鞋子,我们脱下鞋抖了两次,第二次的时候我发现鞋垫已经被泥土染成了红色,而那座山依然那么遥远。
经过一间变电站小屋之后,很快我们就进入了荒野。周围再没有什么人造建筑的痕迹,只有低矮的灌木和茂密的草丛,中间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头。我们每走一步,都会惊起蛰伏在草丛中的昆虫。有些蚱蜢体型很大,猛然跳起,扇动翅膀发出沙沙声,在空中一个急转就投入远处的草丛去,就像是一团急速移动的灰雾。这时候我们很难继续保持直线行进,因为到处都有大片的鬼针草,只要经过就会挂上一身种子,只好不断绕行。
父亲说:“是牛。”我知道他的意思,这些鬼针草是周围农民放牧自家牛羊时,从远处带来掉落在这里的。我们在这一段耗费了许多时间,始终低着头,不断在石头和鬼针草之间绕路。等到我们终于抬起头来,已经置身于山脚。
此时天色依然明亮,足够我们找见隐藏在草丛里的小路。虽然所有的山看起来都荒无人烟,只有鸟和昆虫出入其间,但如果走到近前,会发现山民在这些大山之间穿梭往返。或者是放牧,或者是赶集,又或者是走亲访友。于是在长草之间,隐藏着他们用脚走出来的小路。那些小路蜿蜒曲折,往往是沿着山势走向最为平缓的地方延伸——有时候他们会背着几十公斤重的背篓赶路,需要一条不那么陡峭的路,宁可在山上不断盘旋下降。从小路上也可以看出曾经走过的人是什么性格,有些地方非常粗暴地出现一条快速下降的捷径,泥土因为鞋底摩擦而留下一条深沟,直接通往更低处的山路,却也因此减少了一个转弯。
我们在长草丛中沿着小路攀登,很快周围就都是比我高的树丛,看不见周围的景象,只有回头去看山脚下遥远的操场,大概能猜到自己此刻的高度。树丛中非常安静,只有很细小的虫子不断在面前横冲直撞。我跟在父亲背后,一步一步往上攀爬,看着深色的汗渍慢慢出现在他绿色军衣的背心,然后朝着腰部扩散。我们身上正散发出浓烈的汗味,吸引来的蚊子在我们头顶不断盘旋,变成一团黑色的烟柱。父亲用刀修剪出两根细而长的树枝,我们一边走,一边不断举着树枝在头顶小幅震颤。树枝发出“呜呜”声,从蚊群中反复穿过,蚊子就像小雨点一样落下,落在衣服上会有轻微的“啪啪”声。黑色烟柱很快变淡散去,但是并没有什么用,因为蚊子还在不断从远处赶来。
终于抵达山顶时,那里只是一片平淡无奇的缓坡。只是没有树丛,也没有长草,就是一片草坪而已,中间散落着牛粪,应该经常有牛群在这里休息。那棵红色的树在草坪的下缘,等我们抵达时天色已经渐暗,但是在夕阳下它红色的叶片仿佛正在燃烧,是一种半透明的红。父亲说:“真的是漆树。”说完掐掉树叶的嫩芽,放在嘴里嚼,并且示意我也尝尝。
漆树芽有一种苦涩的味道,没有回甜,也没有香气,只有植物的味道,我猜那就是树漆的滋味。我们家有漆树油,应该是用它的种子榨出来的油脂,按照本地风俗应该用来炒鸡肉。我尝过,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。这是我第一次吃漆树叶,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。太阳在群山之间又落下去一些,山风四起。从这里看过去,仿佛落入了粉色、金色、淡青色和黑色的重重帷幕之后,而我们正在没入彻底的黑,连漆树也在失去红色变成暗金。我问:“我们来这里干什么?”父亲回答说:“看看。”
这样我们谁也不说话,嚼着嘴里的树叶,站在山顶看着太阳慢慢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