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村庄的四周,是大地。某种程度上说,村庄只是海上的一座孤岛。我把大地比喻成海的平面是有依据的,在我的老家,唯一的地貌就是平原,那种广阔的、无垠的、平整的平原,每一块土地都一样高,没有洼陷,没有隆起的地方,没有石头。你的视线永远没有阻隔,如果你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,那只能说,你的每一次放眼都可以抵达极限。极限在哪里?在天上。天高,地迥;天圆,地方。
我想我很小就了解了什么是大。大是迷人的,却折磨人。沙漠和瀚海的大只不过是你需要跨过的距离,平原的大却不一样,它是你劳作的对象。每一寸都要经过你的手。这是何等的艰辛!有些事情你可以干一辈子,但不能想,一想就会胆怯,甚至不寒而栗。
有一年大年初一,下午,家里就剩下我和父亲。我们在喝茶、吸烟、闲聊,其乐融融。父亲突然问我,如果把“现在的你”送回“那个时代”,让你在村子里做农民,你会怎么办?我想了很长时间,最后说:“我会死在我的壮年。”父亲不再说话。我说的是真实感受,但是,我冒失了,我忘记了说话的对象是父亲。我经常犯这样的错。父亲是“那个时代”活下来的人,我的回答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。但我还是要说,父亲“活下来”了,这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壮举。
庄稼人在艰辛地劳作,他们的劳作不停地改变大地的色彩。最为壮观的一种颜色是鹅黄——那是新秧苗的颜色。我为什么要说新秧苗的鹅黄是“最壮观”的呢?这是由秧苗的“性质”决定的。秧苗和其他庄稼不一样,它要经过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插下去。在天空与大地之间,无边无垠的鹅黄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大地上全是庄稼人的指纹。鹅黄其实是明媚的,因为来自“手工”,它壮观极了。
“青黄不接”这个词一定是农民创造出来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这个世界上最注重色彩的是庄稼人。一青一黄,一枯一荣,大地在缓慢地、急遽地做色彩的演变。庄稼人的悲欢,骨子里就是两种颜色的疯狂轮转:青和黄。青黄是庄稼的颜色、庄稼的逻辑,说到底是大地的颜色、大地的逻辑。当伫立在田埂上的时候,我的瞳孔里永远是汪洋:鹅黄的汪洋——淡绿的汪洋——翠绿的汪洋——乌青的汪洋——青紫的汪洋——斑驳的汪洋——淡黄的汪洋——金光灿灿的汪洋。它们浩瀚、壮烈,同时死气沉沉。
大地是色彩,也是声音。泥土在开裂,流水在浇灌,这些都是声音,像呢喃,像交头接耳,鬼鬼祟祟又坦坦荡荡。麦浪和水稻的汹涌则是另一种音调,无数的、细碎的摩擦,叶对叶,芒对芒,秆对秆。摩擦汇聚起来了,波谷在流淌,从天的这一头滚到天的那一头,是啸聚。声音不算大,但是架不住它的厚实与不绝,它成巨响的尾音,不绝如缕。尾音是尾音之后的尾音,恢宏是恢宏中间的恢宏。
大地在那儿,还在那儿,一直在那儿,永远在那儿。这是泪流满面的事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