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伤,美丽而明亮

从东京到三鹰市大约五十分钟车程,东京的路没有国内都市宽阔,但很干净,色调以低饱和度为主。从东京到三鹰的禅林寺很顺利,到了禅林寺找入口处却颇费了一番周折。八月的烈日下,我跟着导航,沿着禅林寺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入口,语言不通,也没法询问过往行人。又转到原点,不远处在修路,有围栏挡着,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走到围栏边上,旁边就是禅林寺入口。

禅林寺正举行一场葬礼。参加丧礼的人穿着全黑丧服,腰带的打结处有一个白墨水写就的“梦”字,人生虚无,恍若大梦一场。我熟悉这样的画面,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里,我无数次看过这样的场景。对于亲友生命终结这件事,日本人哀恸似乎要少于我们。我也才经历了我小姨的葬礼,她在与恶疾持续进行了三年的、无用的抗争之后,还是在她六十七岁生日这天,撒手人寰了。当殓布从她的脸上盖上去的一瞬间,我从缝隙里看见笼罩在她瘪下去的、土灰色脸上的那片阴影,使她的嘴挪了位置,仿佛并不想就此安息。

走进禅林寺,我的悲伤是饱满的。我要来祭奠一个人,我的包里有两罐青岛啤酒,还有一本中文版的《御伽草纸》。太宰治先生生前嗜酒如命,不分昼夜出入于银座各个小酒馆。进入墓园的路上,微风拂过,树影婆娑,清亮的薄光,从绿叶翠松的枝叶间一串串滴漏下来,内部微隐出细小的爆裂声。

晚夏的樱花树下,两座灰褐色的石碑发出乌亮的光泽,一座刻着“津岛家之墓”,一座刻着“太宰治”。墓碑前供奉着各种酒。我也从包里拿出啤酒,用衣袖擦了又擦,摆放在墓碑前,深鞠躬。这是一个幽静、清简的地方,一抹光,在枝杈间轻移,停驻于一枚阔大的绿叶上,踮起脚尖跳舞。凝视着光影,我身体内部那焦灼的潮汐暂时平息。坐在樱花树下,饮酒,抽烟,听林间如和歌一般的鸟鸣,太宰先生一定是乐意至极的。

“待到美酒轻快地滑过喉咙,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,仿佛体内点亮了一盏明灯。”

太宰治墓地对面是森鸥外的墓地,作为森鸥外的崇拜者,太宰在文章里写:“我也曾幻想过葬在这里,但是我这样的人,怎么有资格和鸥外葬在一起。”

比起《人间失格》这部最有名的小说,我更喜欢《御伽草纸》。这本薄薄的、改编自日本传统民间故事的小说,是太宰先生在战乱时期,于狭小的防空洞中写给孩子的绘本。语言看似明快、轻松、诙谐,其实,字里行间也延续了他一贯对生命所持有的虚无之感。

太宰一生多次自杀不遂,在他三十九岁这一年,与情人山崎富荣在三鹰市的玉川上水自杀成功。他说:“死亡是美丽的,悲伤的。生存这件事,幸存这件事,倒是很丑陋的,带着血腥味道的污秽的事。”友人在纪念他的文章里说,太宰的自杀行为只是在醉酒后的冲动选择,如果在理性的状态下,他不会这样选择的。太宰治的尸体从玉川上水浮出来之后,警察鉴定尸体有激烈挣扎求生的痕迹。在《人间失格》里他将自己曾经与情人相约在镰仓跳海的经历写进小说里,结果,情人死了,他却被救回来,并因此而受到警方的问询。

这是太宰先生的城市,是他的长眠之地,在这里,他完成了自己的一生。站在禅林深处,也会让人产生这样的一种感觉:仿佛是站在遥远的距离之外,凝视着自己的此在。从禅林寺出来后,我就打车直奔玉川上水。下车后沿着围栏慢慢地走,两岸草木葳蕤,几乎覆盖了这条水沟。1948年6月13日深夜,又是一场大醉的太宰先生在此地留下他最后的足迹。他在《人间失格》中写道:“我这一生,尽是可耻之事。”他的人生,是不是只能被酒神点亮?那么爱情呢?写作呢?是不是只有玉杯之光,才能引领着他走向死亡,抵达生命的完整?

太宰身上有一种孩童般邪恶的、阴郁而叛逆的气质,对于女人来说,具有致命的吸引力,能最大限度激发种植于女人生命土壤里的母性,爱他,就像是爱一个被宠溺坏了的、淘气的孩子。

河畔浓密的樱花树上,扑簌簌飞出了一群鸽子,翅膀划过天空,搅动起阵阵草香和巨大的虚无感——整个城市仿佛被抽空了,人,变得很轻薄。他说:“岁月,才是人的救赎。忘却,才是人的救赎。”在绘本小说《浦岛太郎》中,他让一个壮汉在经历了一场幻梦般的龙宫之旅后回到现实,面对被毁的家园,绝望之中,怀着能被救赎的希望,打开来自龙宫的礼物——贝壳,开启的一瞬间,壮汉立刻变成三百岁的老公公,衰老的同时,也忘却了此生的一切疾苦。仿佛这三百年的岁月,就是龙宫的幻梦之旅馈赠予他的、最慈悲的礼物。

玉川上水护栏在修缮中,太宰先生投水处纪念碑前,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在施工,我很想跟他们聊一聊,聊聊一个在此处投水,他的文字给过我很多安慰的日本作家。该如何开口呢?该用什么语言呢?他们知道有一位姓太宰的作家就是在这儿投水自尽的吗?他说:“是生命的不安,才派生出语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