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游记》主题素菜馆

去过很多素菜馆,无一例外的,都喜欢把素菜弄成荤菜的样子,再起一个荤菜的名字,比如,“素火腿”“假鸡柳”,甚至有“爆炒虾仁”“红烧牛肉”之类,也都是素菜的变形。这种做法和命名法,我认为是很没骨气的。

素菜就应该有素菜的骄傲,何必去攀附荤菜?这类素菜馆看多了,不免期待见到一家另类的素菜馆,菜谱上直接以材料为名,不枝不蔓,不卑不亢,比如,“盐煎土豆”“原味老豆腐”。只是,也许一开始,无法吸引眼球。

若从吸引眼球计,我有个创业灵感。写在这里,请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——我们完全可以开一家以《西游记》为主题的素菜馆,因为,《西游记》中的素菜,是很诱人的!这,大概也是拜猪八戒好吃所赐。

据本人总结,全书的食物,大致有两类。一类是豪华精致型,一般是皇室或者有钱百姓招待取经团的,也包括资产雄厚的妖精的款待,这一类都是“吃一看十的珍馐”。另一类,是质朴原始型,一般是山间猎户、乡野村民的招待,也包括一些和尚道士的工作餐,这一类简单朴素,但胜在原汁原味,风味独特。

“朱紫国套餐”就属于第一类。第六十九回朱紫国国王为答谢孙悟空治好他的恶疾,大摆宴席款待师徒四人,其中的素菜是:“几样香汤饼,数次透酥糖。滑软黄粱饭,清新菇米糊。色色粉汤香又辣,般般添换美还甜。”

这几样素菜看上去第一感觉是很好吃,第二感觉却是迷惑。什么叫香汤饼?将这两种物质形态完全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,令南方人不好想象,勉强认定它们是泡馍之类的食材。本着好学的精神,这个问题我请教过民间称为“百事通”的叶倾城老师,她说,香汤饼就是面片汤。至于“数次透酥糖”,“数次透”是指一种制作过程,用于形容其“酥”的程度,还是说,有一种糖就叫“透酥糖”?

那么“清新菇米糊”呢?“菇米”应该是某种“糊”的材料,清新是对它的形容吧?

总之,这些都是现代生活中少闻的食物,但是这样的名字,岂不是比“炒假鸡肉”“素红烧肉”更迷人吗?而且它们带来的想象,一点都不比假鸡肉少。

“刘太保家宴套餐”则是属于“质朴原始型”的。唐僧被刘太保邀请到家里后,声称自己吃素,这可为难死刘太保了。幸好刘太保有个深具生活智慧的老妈,她忙活了一通之后,捧出了这么几道菜:“将些山地榆树叶子,着水煎作茶汤;然后将些黄粱粟米,煮起饭来,又把些干菜煮熟,盛了两碗,拿出来铺在桌上。”并声称这些都是“极洁极净的茶饭”。

这几样菜式的诱人之处,也跟当时大难过后的平安气氛有关。这一餐饭,甚为令人心驰。

《西游记》中有两场盛宴令人特别难忘。第一场是,唐僧被艾叶花皮豹子精捉进“隐雾山折岳连环洞”,绑在后园树上,他的“难友”是一个樵夫。后来,孙悟空救了唐僧,就顺便把樵夫救出来,樵夫是知恩图报之人,盛情款待了他们一餐。尽管樵夫说“山间实是寒薄,没什么香蕈、蘑菇、川椒、大料,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”,但罗列在眼前的,是这样丰富的山珍野味:

嫩焯黄花菜,酸韲白鼓丁,浮蔷马齿苋,江荠雁肠英。燕子不来香且嫩,芽儿拳小脆还青。烂煮马蓝头,白熝狗脚迹。猫耳朵,野落荜,灰条熟烂能中吃;剪刀股,牛塘利,倒灌窝螺操帚荠。碎米荠,莴菜荠,几品青香又滑腻。油炒乌英花,菱科甚可夸;蒲根菜并茭儿菜,四般近水实清华。看麦娘,娇且佳;破破纳,不穿他;苦麻台下藩蓠架。雀儿绵单,猢狲脚迹;油灼灼煎来只好吃。斜蒿青蒿抱娘蒿;灯娥儿飞上板荞荞。羊耳秃,枸杞头,加上乌蓝不用油。几般野菜一餐饭,樵子虔心为谢酬!

乖乖不得了,若把这份菜谱抄在我们素菜馆的墙上,朗朗上口,芳香留颊,有顾客推门而入,声称要一份“油炒乌英花”,另一个随脚而进,说那我就要一份“菱科甚可夸”。这一个说,上一份“猫耳朵,野落荜,灰条熟烂能中吃”,那一个说,我要“羊耳秃,枸杞头,加上乌蓝不用油”……

另一场盛宴是“半截观音”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款待。具体如下:

垒钿桌上,有异样珍馐;篾丝盘中,盛稀奇素物。林檎、橄榄、莲肉、葡萄、榧、柰、榛、松、荔枝、龙眼、山栗、风菱、枣儿、柿子、胡桃、银杏、金桔、香橙,果子随山有;蔬菜更时新:豆腐、面筋、木耳、鲜笋、蘑菇、香蕈、山药、黄精。石花菜、黄花菜,青油煎炒;扁豆角、豇豆角,熟酱调成。王瓜、瓠子、白果、蔓菁。镟皮茄子鹌鹑做,剔种冬瓜方旦名。烂煨芋头糖拌着,白煮萝卜醋浇烹。椒姜辛辣般般美,咸淡调和色色平。

白鼠精这场素宴可谓用心良苦,怕洞中水不洁净,特意命小妖到山头取“阴阳交媾的净水”,这一素宴就是成亲宴,当然白鼠精是没法遂愿的,这个先不表。

可以这么说,隐雾山樵夫那场山珍素宴是具有男性特色的,而无底洞白鼠精这场宴是具有女性特色的。前者很有乡野的原始风貌,后者呢,你看“镟皮茄子鹌鹑做,剔种冬瓜方旦名”,都是属于精工细作的,一道菜里有几种材料几道工序,做法十分考究。另外,水果繁多,也有女性特点,清雅。

隐雾山樵夫的素宴比较偏向北方风味,像“烂煮马蓝头,白熝狗脚迹”,简单里带着豪爽,烂煮!无底洞白鼠精的素宴则偏向南方风味,“烂煨芋头糖拌着”,比起隐雾山樵夫那个“烂煮”,一个“煨”字多了几分绵延婉约。

说到女性特点的素宴,又想到西梁女国国王的宴请。

那一宴,最令人难忘的不是食物本身,倒是餐具酒杯。确实,好马还需好鞍配,器皿是很重要的,普通无奇的食物装在美丽的餐具里,也会显得诱人。白骨精化成的那个姑娘家,左手提一个青砂罐儿,右手提一个绿瓷瓶儿。青砂罐儿里是香米饭,绿瓷瓶儿里是炒面筋。香米饭和炒面筋不是什么稀罕物,但这么一包装,就显得余韵无穷。西梁女国的酒器就很极致,“鹦鹉杯、鸬鹚杓、金叵罗、银凿落、玻璃盏、水晶盆、蓬莱碗、琥珀钟”,琳琅满目。

中国文化里的审美精神,往往在食物和食具里体现出来。简简单单一道菜,中国人有奇多的说道,这个已不是新鲜的话题。常常在食物里,也有身份的象征,比如,第二十一回“苍头献茶,茶罢,捧出几碗胡麻饭”,胡麻饭其实就是芝麻饭,胡麻饭常为道教人士所看重,遂成为仙家佳品。这里的“捧出几碗胡麻饭”,其实是说明孙悟空一行遇到的是仙人。果然,那一家庄院,是护法伽蓝点化的。

当人们捧出一碗胡麻饭或者别的什么饭,他们捧的,不是食物,是文化,是审美,是暗号,是灵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