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在微信上看到一幅久远年代摄于宋陵的旧照片,上面有一头石狮子。画面模糊,但依然令人震撼。那是一头狰狞的怀着黑暗之心的石灰岩雄狮,有着尼罗河畔那种狮身人面的力量。埃及出现于公元前3100年,尼罗河畔的那些巨石垒成的狮身人面、金字塔还在着,埃及在空间中没有散去。语言创造了世界,金字塔是一种已经加入到“天地无德”中去的世界。
德国诗人斯蒂芬·格奥尔格说:“语词破碎处,无物可存在。”“樯橹灰飞烟灭”,而宋没有破碎,依然存在于宋词中。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,冷月无声。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。”这种叫作宋词的语言如今更像是某种忧郁的魅影、废墟。先贤陈寅恪断言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而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他根据什么?时间无情,热衷于进步的时代也不珍惜世界的细节,宋正在向着抽象观念的空洞隐去。这张照片令我动心,登峰造极的细节,还看得见凿痕。
尼罗河在着。创造了宋的世界的那块地面也还在着。黄河依旧东去,落日还是圆的。我一直以为宋只存在于图书馆,没想到还有实物。颜之推说,“世人多蔽,贵耳贱目,重遥轻近。”我决定去看看。
在黄昏抵达巩义。穿过灰尘滚滚的道路,小道上覆盖着干土,淹没了鞋帮。走着走着,忽然间,某块穗子沉郁的地面,一个巨石阵从天而降。灰色的陨石。一群远古的武士、文官、雄狮、大象、马匹、怪兽……或立,或蹲,或踞,排列在大地中央。怀疑停止了,呆住不动,哑掉。圆满、厚重、肥壮、实在、威严、从容、朴素、幽暗、苍凉……怀着信任、职守、自重和暗喜。法度森严。那种气象、质地的出场构成了一种苍老的伟大。仿佛一场仪式刚刚结束,一幕悲剧凝固在天地之间,一案献给美的牺牲;犹如来到尼罗河畔,没有狮身人面那么庞大,但精神气质强烈庄重,恐怖而又安稳。这是强大的精神产生的黑暗恐怖而不是物的恐怖。那头在田野上低头狞笑着的狮子,离开了它本来的位置,不再守陵。仿佛刚刚从黑暗的统治里走出来,为大地的光明、满载与坦然而窃喜着。
我不敢走到这石头身边去,它不是对狮子的模仿,而是对狮子的超越,是暗藏在狮子中的那种威慑的形而上之力的出场。落日在巨石阵背后投过来一束束宽厚的阴影。它们从前守护着帝国死去的领袖,现在臣服着大地。守护比开始的时候更加沉重,也更加自信。时代、制度的宰制消散了,石头中的时间、伟制、力量、质地变身一头狮子敞开,出场。这巨石的核心是一头似狮非狮的雄狮。还有那位文官,天真、朴素,柳叶眼垂向土地。那位高山般的武士,稳若铁山,蓄势待发,不是要动武,而是在固守其土。一切都在守护,它们守的不仅是远处那个已经变成小山丘的永泰陵,也是大地。
埃及的石头敞开了石头的黑暗。金字塔,冷漠、强悍、狰狞、孤傲、形而上之数的具象。宋的石头敞开了在世的光明。母性的刚毅、圆劲、庇护感。那些石头文官尽职尽责,知恩图报的公务员。文明是对虚无的抵抗。那头大象驮着土地。那匹马将奔跑转化为一种定力……毋庸讳言,黑暗也是光明。黑暗是温暖的,它不只是一个负面的力量。光是好的,暗也是好的,这构成了阴阳互补,有无相生,知白守黑。那头狮子不是绝对的狮子,在狮与非狮之间,在狰狞与温润、强悍与柔和之间。文明照亮黑暗,有无相生。文明通过文将虚无物化,人创造的永恒超越了虚无,时间成为有限的,这就是时间的限度,到宋为止。因此一千年后,我还可以站在宋的空间中,石匠们只是扔下锤子回家吃饭去了,跟着那些种地的农人。
我终于有胆量摸了摸这头狮子,它的斯芬克斯式的脸。它的胯部有些夏天暴雨留下的黄色水渍,已经浸透了骨头。这头狮子不是模仿狮子身体的残忍、无德、霸道。“三年春,从征淮南,首败万众于涡口,斩兵马都监何延锡等。南唐节度皇甫晖、姚凤众号十五万,塞清流关,击走之。追至城下,晖曰:‘人各为其主,愿成列以决胜负。太祖笑而许之。晖整阵出,太祖拥马项直入,手刃晖中脑,并姚凤禽之……太祖下令曰:’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,断其足!”这头狮子令意志出场,我们看见那时代的人如何理解时间、制度、生活。宇宙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已经转移到它身上,它留住了宋这种东西。
匿名的石匠,只有作品,没有作者,作者就是宋。无私的匿名,不是要自我表现,逞能,“比你较为神圣”。他的创造呈现的是天地、时间、文明的精神气质,材料内蕴的力道。他是个亦步亦趋、保守、重复着的家伙。这种狮子是从唐或更远的时间走过来的,他不是先锋派,不是革命者,他守护着一种古老的制式。宋太祖、宋宣祖,皇陵早已灰飞烟灭,只有匿名工匠的伟大作品留在大地上。对于大地上的人来说,它们就是一座座神庙。永恒被艺术物化了!唐追求意义,进取、豪迈、健朗、浪漫。宋是一种保守主义,从容、内敛、雍容、敦厚、道法自然,“合于天造,厌于人意”,“短长肥瘠各有态,玉环飞燕谁敢憎”(苏轼)。宋厌倦志在必得,拒绝释义,大块假我以文章,敞开材料,物以载文,意义任时间评论。苏轼在总结他自己的时代时说,“宋兴七十余年,民不知兵。富而教之,至天圣、景佑极矣。”赵煦与苏轼是同时代人,永泰陵反映着那时代的审美风尚。
黑暗降临,一切都看不清了,苍茫里凸着两排更浓重的苍茫。自卑的时代看不见宋。如果大地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石头,那么这地面就是值得依靠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