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着大人身体的小孩

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,就是这个人成年之时。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,就是这个人能肩负责任之时。第一次为人子女,我们都很青涩。

血缘亲情,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。此生为家人,就是所有人都抛弃你,我也不会离开你。即使相顾无言,青春叛逆,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。

生命最大的残酷——我只能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做你们的子女。当我懂得你们时,你们已经老了呀!第一次为人子女,让我们彼此关照,用爱相处,用情相助。

晚餐实在合意,灯光温柔,鲜花在瓶里静静开放。我幸福地舒口气,点着一支烟,打开游戏。

儿子在隔壁叫:“爸爸,这道题好难啊!”几乎是同时,妻在厨房抱怨:“咦,抽屉怎么又卡住了?”

我双手不停,嘴里清晰地给出建议:“儿子,爸爸知道你是维修高手,快去制服那个妖怪抽屉,难题去找妈妈,她是数学皇后。”

半小时后,抽屉变得顺滑无比,难题已被引导出思路,并且游戏也赢了。我得意地说:“看来我智商富余太多,应该拿到淘宝上卖掉一些。”儿子回答:“我想买一个勤劳的爸爸,不太聪明也可以的。”妻在一边笑出声。我正告那小子:“笨爸爸的基因会让你成为笨小孩。”儿子咕哝道:“不会的,妈妈智商高。”

在电影电视里,谦谦君子,总被一个小人牵着鼻子走,没想到聪明如我,也会遇到这种事。

周末,妻倒班,我欣然去赴朋友的麻将局。儿子捧个本子拦住我,说班级搞了一项活动,叫“家庭真人秀”,记录家人的生活,写好了要家长签字。我习惯性地一挥手:“等妈妈回来签,她天天写处方,签名最帅啦!”儿子说:“老师说各签各的,不能替代。”

我挠挠头,打开本子,看到第一段就傻眼了:我爸吃得多,干活少,除了上班之外,回家就是玩游戏,周末总是喝酒或打麻将,谁的话也不听。我觉得,他是个长着大人身体的小孩。

我急得挥动双手:“爸爸身上那么多亮闪闪的黄金,你为什么偏偏挖点黑煤出来给老师看?”儿子说,后面还有呢!

我爸爸对小动物非常友善。晚上家里飞进来一只长相奇怪的大虫子。虫子蹲在他头上嗡嗡叫,站在他衣领上挠痒痒,还试探着想飞进他鼻孔里。我爸打了十几个喷嚏,仍然坚持玩游戏。

我啼笑皆非,我一直教育儿子要诚实,他的确够诚实。

我尴尬地笑道:“儿子,真人秀里的‘秀是虚构的意思……”儿子听话地点头:“那好,我虚构一个。”

儿子很快就虚构好了:妈妈是医生,周末也要去上班。爸爸正在为我们做饭,他做的米饭很香,素炒青菜也好吃,最棒的是糖醋排骨和红烧鱼。

这时手机响起来,朋友催我快去。我心急火燎地要签字,儿子翻过一页:“结尾在这里。”

结尾是铅笔写的:上面都是虚构的,其实我很少吃到爸爸做的饭。现在,爸爸正急着去打麻将,我要等妈妈下班回来,才能吃到午饭。

我像被火烧了一样跳起来:“小子,我认输!”我头也不回地冲进厨房,挥舞着菜刀,开始做那最棒的糖醋排骨和红烧鱼,幸好食材都是妻昨天买好的。

不是吹牛,我做饭真有天分。儿子埋头苦吃,妻吐吐舌头又添饭:“太好吃了,明天再节食吧!”但这忘恩负义的人,一进厨房就尖叫起来,指责我把厨房弄成了猪圈。

儿子冲进去,只在妈妈耳边说了一句话,妻就停止了喷火,默默收拾残局。

我震惊半晌,问儿子说了什么,他边擦桌子边说:“我就问了妈妈一句,明天还想不想吃爸爸做的饭。”我惊诧道:“明天我为什么还要做饭?”儿子点头:“我已经擦掉那个结尾,改成爸爸每个周末都会给家人做好吃的。”

我迅速闭嘴:只是周末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。

这个家庭生活记录本,变成了一台无情的摄影机。为了做个体面的爸爸,无法过足游戏瘾,不能耍赖推掉家务,还要抽空陪儿子踢足球,有时还要翻翻书架上的笛卡儿或海德格尔。

我安慰自己:好爸不吃眼前亏,不过一个学期而已。

最近,妻也有了变化,不再是疲惫不堪地沉着脸,天天有说有笑,竟然还留起了长发,化着淡妆,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的温婉模样。

我禁不住想:老师苦心孤诣地设计这个活动,还是有一定意义的!

终于要放寒假了,我抢着去开家长会,这也大大出乎妻的意料。自从那次我打麻将忘记家长会,她就再也没有让我去过。

我坐得笔直,又激动又骄傲,等着老师的表扬。可令人奇怪的是,家长会已到尾声,始终无人提起这项重要的作业。更蹊跷的是,那个记录本居然静静地躺在儿子的抽屉里。

散会后,我忐忑地去问班主任。她翻阅着记录本说,班里从未组织过这样的活动。看了几页之后,老师忽然用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步子跑起来,连连喊着:“校长,校长!”隔着窗玻璃,我看见老师挥舞着那个本子,向校长讲述着,然后,两个花白的脑袋迅速凑在一起,兴奋地在本子上指指点点……

我终于反应过来,我上了儿子的当,而且是整整一个学期。我太相信他了,这个小人!

我的手有点抖,要过一会儿才能发动车。我进门的时候,儿子站在客厅里,一声不响地看着我,似乎已经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。我质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谎的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从妈妈不爱你的时候开始的。”

我一惊:“胡说八道!”

儿子说:“你没有发现吗?从去年开始,你玩游戏到天亮她不管,你夜里抽满一大烟灰缸的烟头她不管,你喝再多酒她都像没看见……”

停了一会儿,他又说:“还有,妈妈再也不往家里买花了,我买来的花她也看不见……同桌说,她的妈妈就是这样走掉的,到现在还没有回来。”

我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:这个年龄的孩子,不是应当傻乎乎地到处闯祸让大人头痛吗?不是还在为漫画书、巧克力、滑板车而撒娇耍赖吗?至少,也是相信圣诞老人会半夜来送礼物的吧?

焦虑让他迅速“成熟”,恐慌让他变成充满心机的“小大人”.他用尽全力试图拯救这个家庭,而我,竟然愚蠢地质问他为什么说谎!

我抱住这个饱受惊吓的孩子,轻抚着他的后背,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。

门忽然被打开,做完美容的妻回来了,她笑盈盈地带回来一束幽香的梅花。

我用力抱住他们两个,眼眶湿湿的。妻吃了一惊,举起花。此时,我能听见最亲爱的家人的心跳,也听得到头顶盛开的红梅在大声笑。这是个温暖的尘世,我必须学习做一个真正的大人,妻才会看到花开,儿子才会安安心心做个单纯的小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