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落在雪里,算是回到了故乡。雪从几百或几千米的空中旋转、飞扬,降落到它一无所知的地方,因为身边有雪,它觉得回到了故乡。
雪本来是水,它的前生与后世都是水。风把它变成了雪,披上盔甲和角翼,在天空中慢慢飞行。雪比水蓬松,留不住雨水的悬崖峭壁也挂着毛茸茸的雪花。雪喜欢与松针结伴,那是扎帐篷的好地方,松针让雪变成大朵的棉花。天暖时分,松针上的雪化为冰凌,透明的冰碴儿里针叶青葱,宛如琉璃。
白狗背上落了雪,白狗回头舔这些白白的雪花,沾一舌头凉水。雪落多了,狗身上多了一层毛。白狗觉得这是走运的开始,老天可以为白狗下一场白雪,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?雪花落在白马身上,使它的黑瞳更像水晶。没有哪匹白马比雪还白,雪在白马背上像撒了盐。雪让乌鸦啼声嘹亮。乌鸦站在树桩上看雪,以为雪是大地冒出的气泡,或许要地震。乌鸦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,它觉得这是欺骗,每一个在雪地上行走的生灵都觉得受到了欺骗,一脚踩一个窟窿,脚印深不可测。
雪填满了树洞,这些树洞张着白色的大嘴,填满雪。灌木戴上白色的绒帽。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,凹凸不平。石头们——砾石和山岩盖上了被子,雪堆在了它们的鼻尖。雪从树梢划过,树梢眼花缭乱,伸出枝杈却抓不到一片雪。雪让乡村的屋脊变得浑圆,草垛变成巨大的刺猬。老天爷下雪比下雨累,就像打太极拳比做广播体操累。下雨是做操,下雪要用内力,使之不疾不徐,纷纷扬扬。老天不懂野马分鬃、白鹤亮翅,根本下不了雪,最多下点儿霜。
下雪的夜晚,我愿意眺望夜空,希望看到星星,但每次都看不到。雪花遮挡了视线,直接说,大雪让人睁不开眼睛。当然,你可以认为是星星化为雪的碎屑飘落而下。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钢锉,锉星星的毛刺,雪花因此飘下来。我在雪霁的次夜观星,见到的星星都变小了一些,且圆润。我想不能再锉了,再锉咱们就没星星了。
雪让空气清新,跟雨比,雪的气息更纯洁。人在雪地里咳嗽,震荡肺腑,让雪的清新进入血液深处。雪的气息比雨更富于幻想,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。是圣诞老人要来了吗?
雪落在雪里。雪和雪挤在一起仰望星空,它们的衣裙窸窣作响。雪的冰翼支出一座小宫殿,宫殿下面还是宫殿。雪轻灵,压不倒其他雪的房子。空中,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,终于在陆地上连为一体。水滴或雨滴没想到风把它们变成雪之后,竟有了宫殿。它们看着自己的衣服不禁惊讶,这是从哪儿来的衣服?银光闪闪的。
阳光照过来,上层的雪化为水滴流入下面的宫殿。透过冰翼,雪看到阳光橘红。雪在树枝上融化,湿漉漉的树枝比铁块还黑。雪在屋檐结出冰凌,它们抓着上面冰凌的手,不愿滴下。雪在屋顶看到了山的风景,披雪的山峦矮胖美,覆雪的鸟巢好像大鸟蛋。雪水从屋檐滑下,结成冰凌。冰凌像一排木梳,梳理春风。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,它们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。雪看到树枝变尖变硬,风从南方吹来。“因为雪,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