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阳

阿水将一包黄色的消毒粉末倒入饮水桶中,粉末与水融为一体,桶中水慢慢分层,杂质下沉,清水浮现。

阿水坐在趸船头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。另一条趸船上,老歪嚷嚷着,扔一支烟来。阿水将半盒烟扔过去,烟盒在船上弹跳了几下,就被老歪抓到了手里。烟草的味道像扯不断的藤蔓爬满阿水的全身。浓重的烟味对于阿水是必不可少的,他需要这种味道掩盖另一种味道。

阿水拿起望远镜,在水面上细细地搜寻,这一片回水滩与阿水日夜相伴。搜寻就是阿水的工作。

二十年前满身伤痕的阿桃央求阿水带着她逃离,阿桃说,我不想嫁给那个傻子。阿水带着阿桃一路逃跑躲藏,一年后阿桃的族人发现了他们,追赶的过程中,阿桃失足掉进江中,几个大浪淹没了阿桃的身影,阿水跟着跃进江中。等阿水爬上江岸,阿桃的族人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
阿水执着地沿着江水搜寻,找到阿桃的时候,肿胀的头脸完全无法辨认。衣领上一串熟悉的桃花让阿水断定,那就是阿桃。阿水慌手慌脚,江上的老阿公撑着船过来,阿水扑通跳进水里,两人合力将阿桃拖上岸。

阿水无父无母,女人死了,阿水成了孤家寡人。阿水跟着老阿公成了江上的捞尸人。老阿公说,这是一件积德的事。这片回水滩的位置特殊,上游溺水而亡的人来不及打捞,就会顺着江水漂到回水滩。

捞尸的活儿很辛苦,一般人不愿意干,扁担、绳子、排钩是他们的谋生工具。阿水跟着老阿公日日夜夜守在回水滩,用着简单的工具,捞起一具具尸体。尸臭味成了阿水身上洗不掉的味道。最初阿水看到撕心裂肺的家属,就会想起阿桃,会掉泪。后来,江风吹干了阿水的身体,他再也没有眼泪了。

有一天船上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,老阿公变成了岸边的一抔黄土,与阿水阴阳相隔。阿水日夜住在船上,汛期涨水的时候,白天工作最繁忙,晚上趸船摇摆得厉害,阿水不敢睡。

这日,阿水捞起五具尸体,傍晚的时候累得倒头便睡。梦里阿桃在向他招手,阿桃说累了就歇歇吧。阿水一步步走过去,周身的水汽漫上来,很快没过头顶。

阿水惊醒,趸船翻了。阿水水性好,他很快浮出水面,江面波涛翻滚。远处的江水与天空相接,搅动的天空也开始颤抖。阿水拖着湿淋淋的身体上了岸。

天亮了,阿水觉得昏昏沉沉,头疼得像要炸裂一般,阿水知道自己发烧了。他到镇上的门诊拿了药,吃下去,借用门诊里的病床睡了一觉。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轻松了不少。转而想到翻掉的趸船需要修,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,他手里的存钱并不多,阿水又沉重起来。

阿水正要离开,老歪喜气洋洋跨进了门诊。老歪也是捞尸人。老歪看了阿水一眼,你这个木头,让你多要个钱,你不肯,以后等着活受罪去吧。

阿水看不惯老歪,他总是在捞到尸体之后加价。老歪很精明,每次加价不多,家属一般都会同意。不肯玩阴加价的阿水就成了老歪的奚落目标。

阿水在趸船旁边蹲了半晌,最后还是决定向老歪开口借钱。老歪喝一口烧酒,瞪着阿水,然后将一个杯子重重地放在阿水面前,喝吧,常年和阴间的人打交道,没点阳性的酒哪行呢。阿水倒了一杯酒,慢慢喝起来。

我接了个活儿,找一个年轻的小媳妇。两口子吵架了,小媳妇离家出走不见了,小伙子怀疑掉江里了。老歪又喝一口酒,继续说,年轻的女人,你懂的,干咱们这行忌讳。找到了多要点儿钱,这是应该的。

阿水不说话,闷头喝酒。阿水想起阿桃,阿桃死的时候多年轻啊。阿桃形成了巨人观,捞尸人就更不愿意捞。老阿公啥也没说就捞起来了。

阿水想,我得做个老阿公那样的捞尸人。

老歪砰一下把杯子放下,惊醒了入神的阿水。

你修趸船需要多少钱?

八千。

那就多要八千,明天你跟我一起上船。多出来的我一分不要,你拿去修船。

老歪的脸红通通的,闪着光。一丝感动钻进阿水的眼睛。老歪不是只认钱,老歪对阿水很仗义。阿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

回水滩上淤积了很多杂物,阿水站在老歪的船上举着望远镜搜寻。浮在一堆杂物中的尸体进入视野。老歪将船靠过去。和家属的描述差不多,应该就是她了,干活儿吧。

快靠岸的时候,老歪将船停住,家属在岸边焦急地询问,老歪冲着阿水说,开口吧,等会儿修船的钱就有了。

阿水调整着船的方向,船慢慢靠岸,一直到家属运走尸体,阿水一句话都没说。

老歪骂,烂泥扶不上墙。

阳光正好,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。阿水背对着阳光,将黄色的粉末倒入饮水桶中,一桶水中清浊慢慢分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