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贼

“低标准瓜菜代”那年月,为了保命,有人拿野菜充饥,闹起了浮肿病。那年春上,俺队社员要求把队里的荒坡孬地全种上山芋,因为山芋是粗粮,耐干旱,产量又高,连藤带叶都能吃。再说了,队里分口粮, 好几斤山芋才折抵一斤细粮呢,大伙算算划得来。

俺那里种山芋这活,春天育种秋天收获,育种、剪苗、栽秧、翻藤,一环套一环,环环须套紧。赶上风调雨顺年景,好田薄田都能忙个好收成,还愁填不饱肚子?农时不可违,社员们心急火燎地等着队长孙二毛发话。因为,那时是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,地里种什么粮,谁该记几个工分,都由生产队长说了算。

孙二毛家在本队,去年才从公社调回来当队长,三十出头就谢了顶,剩下一圈稀黄毛能数得过来,偏偏还留着两撮猫胡子,人送外号“孙二猫”。他虽能说会道,但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做功不如唱功。因俺哥担任生产队保管员,好歹也是“班子”成员,他就把群众的呼声反映给了孙二毛。

孙二毛就坡下驴,表态很干脆:他说:“我和大伙想到一块了。”又挠挠头,为难地说,“没留山芋种,账上又没钱,咋办?”俺哥说:“俺到外村求求人,赊它几百斤种芋救救急!”孙二毛当场表示同意。

第二天,俺哥就带上几个人,从外面拖回满满几板车山芋。拣好的下了种圃,剩下的山芋尾子,队长开恩让大伙当场生吃了。

有人提议:“浇上人粪尿,就不怕贼惦记了。”

“有草木灰做底肥,用不着再浇粪水吧?”孙二毛挠了挠头皮,又改口说,“那好,浇就浇吧。”只是这么一浇,半拉村子都闻到了屎臭味。

又有人提议:“夜里要派人看守。”“看就看吧,不就是多开几个工分嘛。”孙二毛又补了一句,“这个活,就叫保管员干吧。”大伙没提出反对的意见,俺哥就兼任了守夜人一职。

孙二毛对大伙说:“丑话说在前头,谁敢偷山芋种,我一要他赔偿损失,二要罚他做义务工。”紧接着又补充说,“还有第三,没准给戴上坏分子帽子!”那时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都被划作“专政”对象,谁也不敢沾上边。

那几天,俺哥每天都守到鸡叫三遍,才回来睡个囫囵觉,俺见他睡着了都睁着一只眼。孙二毛有事无事到田头转悠,对俺哥说:“要提高警惕,防止坏人搞破坏!”俺哥说:“队长这样重视,我哪敢偷懒呀。”

过了十天半月,下了圃的种芋都冒出了红杆绿芽,俺哥才把心放到肚子里。庄稼人都知道,山芋发了芽,又浇了粪水,谁去偷吃不就是打着灯笼拾粪——照屎(找死)嘛!

一天深夜,俺睡得迷迷糊糊的,蒙眬中听见俺哥和队长在堂屋里说话。

队长说:“我也不瞒你,你若不嫌弃,分一半给你。”

俺哥说:“我才不稀罕!亏你还是队长,做这种昧良心的事!”

“我妈得了浮肿病,饿得下不了床,唉!”

俺哥似乎心软了,好一会没吱声。

“你不说,就没人知道。”停了停,孙二毛赌咒发誓,“再做这事我就不是人!”

“要俺不说出去容易,可这山芋种有毒了,千万不能吃!你的困难,应由队委会想办法解决。”

见俺哥松了口,队长一个劲地说:“谢谢,谢谢。”

“死马当作活马医,你得赶紧送回去重新栽上,越快越有可能成活!”

大门开了又关,孙二毛走了。

哥拐进房间,俺坐起来问:“遭贼了?”

“只是一泡屎的工夫哇,就扒了十几株山芋!”俺哥叹口气,继续说道,“咳,家贼难防啊!”说完,俺哥从屋旮旯里拿了一块豆饼,转身走了出去,回头撂下一句,“俺去看看他妈……”

芋种被扒的事,终究没瞒过群众的眼睛,一时间哭的骂的都有。有人冲着俺哥说:“逮不到偷牛的就逮拔桩的,谁叫你没守好夜呢!”俺哥的嘴巴闭得铁紧,愣是没有出声。

也许是心里愧疚,孙二毛扯开嗓门说:“依我看,也不能单怪守夜的,老猫还有打盹的时候呢!”有人马上抢白他:“你孙二猫就不会打盹!”孙二毛如同挨了一巴掌,摸了摸胡子,盯住那人说:“城墙再高也挡不住贼,叫谁守护能担保没个闪失呢?你说!”听到这句话,大伙不再作声,可有人嘴上不说,心里犯嘀咕:说不定猫鼠一窝呢。

哥再三关照俺不要把这事捅出去,他说人命关天,自己受点委屈不打紧。俺在心里埋怨哥:明明是别人的屎盆子,偏偏往自己头上扣!

不几天,上头派人来俺队调查“破坏集体生产”事件,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明和白来,后以“失职”为由,免了孙二毛的队长职务,并宣布由俺哥当代理队长。

新队长当着大伙的面表态:因守夜不力,自罚三个工,秋后再赔山芋一百斤。大伙都鼓了掌。免了职的孙二毛不愿回公社,他说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。俺哥请他当助手,他却要当义务守夜人,一直守到新山芋登场。于是,孙二毛在田头搭起了棚子,夜夜不离田头。也有人说他风凉话:“有猫子守夜,怕是田鼠也不敢偷嘴了。”

当年秋天山芋获得大丰收,队上如数归还了所赊的山芋种。分山芋时,俺哥主动扣掉了他自己认罚的山芋。这天晚上,月亮亮堂堂的,孙二毛扛着一口袋山芋,后面跟着他的老妈,上俺家来了。他妈颤巍巍地拉着俺哥的手,感激地说:“他小哥,真难为你了。”俺哥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那袋山芋,孙二毛含着眼泪,一剁脚说:“最该罚的是我自己呀!”

……

自从实行了联产承包,光景一年好过一年,俺队再没发生过偷粮扒种的事情。孙二毛也好像变了一个人,重新赢得大伙的信任,后来被上头派到别的地方当队长,临行时,他给大伙深鞠一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