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秧歌

五更天,窗外黑乎乎的。胡德正老汉双手捂着肚子,跪在炕头上,脑袋像一把倒挂的舀饭勺子,搁在腿上。他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,硬撑着,不吭声。胡奶奶点灯,拿来长长的裤腰带,一圈比一圈紧,缠在他的肚子上。德正还疼,他又把裹头的毛巾塞进腰带里。

“这也不是个办法,得找老中医,再抓点药。”胡奶奶往炉膛里添柴,烧水,准备煮扁食。

“又不是没找过,没用。我就不信,还能疼死个人。”说着话,又一拨疼涌来。德正的脸蜡黄,从裤腰带里抽出白羊肚手巾,缠在脖子上,使劲拧。胡奶奶看得清,德正一头杵在炕头上,不动弹了。胡奶奶扔下水瓢,掐人中,拍后背,大呼小叫,老半天,德正才睁开眼,看着胡奶奶,脸上挤出一丝涩笑。“老婆子,死个人,真不难,毛巾一拧,脑袋嗡的一下,啥也不晓得了。”胡奶奶剜了他一眼,啥也没说,端过一碗开水,放在炕沿上。

正月初一的槐树沟,是从一阵闹哄哄的锣鼓声中醒过来的。那撩人的声音,顺着村头普济寺的山门飘出来,穿过光秃秃的槐树林,跨沟,上坡,钻进胡奶奶家贴满窗花的土窑洞里。德正坐不住了。“老婆子,快给我找伞头,找新鞋,我要去闹秧歌。”

“肚子疼,就嫑去了,让年轻人闹腾去吧。”

“槐树沟闹秧歌,没我,不行。”

胡奶奶知道挡不住德正,就说:“扁食快煮熟了,吃了再走。”德正眼一瞪,“不吃了。那么多人等我,咽不下。”

德正耸耸肩,走出大门,走得周正,看不出是古稀老人的脚步。胡奶奶看着他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这个老东西,听见闹秧歌,就不要命了,肚子也不疼了。

槐树沟的正月初一,秧歌队有“排门子”的老规矩。“排门子”就是挨家挨户地闹秧歌。伞头即兴编词,套进固定的曲调里,给主人送上新春的祝福。

胡奶奶清楚记得,德正十八岁那年就当上“伞头”,罕见。正月初一“排门子”,德正不走东家,不走西家,带着秧歌队,一溜烟来到老槐树下的老柳家。进院开口便唱:“槐树开花十里香,柳家老屋藏娇娘。娇娘名叫柳丁香,心灵手巧绣凤凰。”锣鼓齐鸣,骤停,秧歌队男女和唱:“哎嗨哟,心灵手巧绣凤凰。”

丁香听着,俏脸绯红一片,这哪是“排门子”,明明是耍笑我。“滚。”德正不恼,咧嘴笑,清了清嗓子,又一阵唱。“槐叶圆,柳叶长,丁香更比貂蝉强。今朝若是配婚床,来年有娃喊亲娘。”众男女一阵大笑,又一阵哄笑。丁香抓起盘子里的糖果瓜子,狠劲儿扔在德正身上,掀开厚厚的门帘,钻进老屋去了。德正逮住一颗糖,塞进嘴里,一步三回头,走出大门,五彩丝带缠绕的油纸伞撞在老槐树上,德正这才回过神来,看着伞,心疼地摸来摸去。

那年腊月,柳丁香身披婚纱,走进胡德正家,成了胡奶奶。结婚那天后晌,有人揪住德正的衣袖,说:“谷地峁村请来一个伞头高手,正在培训村里的秧歌队。就今儿一天,明天就走。”德正二话没说,扔下新娘,扔下亲戚朋友去了谷地峁。

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。那伞头粗犷嘹亮的嗓音、高亢奔放的唱腔、稳健灵活的步伐,深深吸引了德正。太阳落坡,众人散去,德正凑过去,和那伞头讨教,两人说话投机,挽手坐在酒桌上,推杯换盏之间,不觉已是深夜,这才握手告别。十里山路,兜兜转转,回到家里,公鸡正在打鸣。看着仍旧端坐在炕头的新娘,德正满屋找搓板,跪在胡奶奶面前,没完没了地检讨,胡奶奶心一软,伸手把德正拉上炕头。

正月的风撩起胡奶奶的白发,无序地扫在脸上。胡奶奶踮起脚尖看,普济寺宽敞的大院里人头攒动。身着彩衣的男男女女,持扇,撑伞,踩着节奏明快的鼓点,或走或跳,忽紧忽慢,变换着队形。只见德正一会儿夺过鼓槌,摇头晃脑地击打,一会儿站在前头指挥队形变换。这一切,胡奶奶再熟悉不过了。

农闲时间,槐树沟的男人们爱扎堆儿唠家常,唠着唠着,兴趣来了,折一截树枝当伞头,吹吹打打,闹开了秧歌。闹腾开,就收不了场,抬头看,太阳当空,已是正午。德正匆匆回家,胡奶奶黑着脸。看着冒热气的窝头,德正也不好意思吃。拿过水桶,挑一担水回来,才会坐在门槛上吃午饭。

胡奶奶常想,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?斗了大半辈子嘴,一根筋还是一根筋,后来,索性不管了,爱闹就闹吧。

太阳偏西,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大年的味道。闹腾一天的秧歌队散场了。德正回到家,暖烘烘的。他坐在炕头,像孩子似的,“老婆子,闹秧歌十八种阵式,我都给大伙儿教会了。真累人。”说话间,胡奶奶煮好扁食,递在德正老汉的手里。的确是饿了,德正不嫌烫嘴,大口小口地吃。吃着吃着,放下了碗,手捂着肚子,黄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下来。实在疼得撑不住,满炕打滚儿,一张老脸由黄变黑,蜗牛似的缩在墙角。

胡奶奶感觉不对劲,想出去喊人。德正摆摆手,大口地喘气,“别,别找了,我看,我是真不行了。你甭怕,迟早都得走。”德正喘口气,又说:“我要是走了,你把伞头……给我……带上……”德正高高举起的手臂,停在那里,像五彩丝带缠绕的伞头,一动不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