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几次去医院看病都是在她手上,一来二去,便和她熟了。后来,去看病就认准了她。
她年过半百,却依然眉清目秀,身材窈窕,说起话来,不紧不慢,温温婉婉,唇角带一抹淡淡的微笑。
初次问诊时,我甚为忐忑,有些语无伦次。她不急不恼,一边听,一边做着记录。中途,给我倒了杯水。
我瞥见她的电脑旁有一朵水润润的栀子花,插在一玻璃小瓶里。隐隐能嗅到一股花的清香。
我也喜欢花,对有着相同喜好的人有一种特别的好感。不知不觉间,我对自身疾病的担忧、恐慌得到了暂时的舒缓和释放。
有几次去找她看病,恰巧人不多,我也不急着走,就跟她闲聊。聊着聊着,竟然发现我俩还有许多相同的爱好:养花草、狗狗,爱穿棉麻衣服、爱旅游、爱阅读等等。
有一回,她说我笑起来挺好看的。我一愣,不由得摸了摸脸。我也想不起来究竟多久没笑过了。那天,她郑重其事地跟我说:“不要灰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多笑笑,你会忘掉烦恼的。”她的话语和笑容如栀子花般芬芳。
有次闲聊,知晓她家经营着一个布店,丈夫敦厚老实,极其顾家,女儿在市区最好的幼儿园当老师,又找了个好女婿。看到她一脸幸福的样子,我由衷地替她高兴。
过了好些时日,我再次去医院找她看病。推开门,我还以为走错了科室,欲转身退出,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我不敢相信,眼前的她,瘦了一大圈,脸色憔悴,眼神忧郁,唇角边那抹淡淡的微笑不见了,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。
她让我平躺下,默默地给我做着检查。检查结束,她又默默地给我开药方。我实在憋不住内心的疑虑,便问她是不是最近工作很忙很累。她一下子湿了眼眶。许久,告诉我,她的爱女因胃癌晚期刚去世,留下了一个刚满月的小外孙。
女儿是她的心头肉,如今生生地被剜去了,哪能不痛呢!我静静地陪着她流泪。在人生的痛苦面前,我们都脆弱无比。
临走时,她哽咽着叮嘱我好好静养,只要调整心态,再调理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。我听着,泪水悄然滑落。
经过调理,我的病果然好得差不多了。
再次在医院遇见她,是一年后了。谁也不曾料到,这一次她是以病人的身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若不是她过来跟我搭话,我几乎认不出她。短发,很瘦,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。身旁站着的是她丈夫,脸上布满愁云,眉宇间也带着深深的忧伤。这让我隐隐感觉到这个家庭一定出了大事。
趁她丈夫去药房取药时,我小心地问她身体怎么了。她默默地把病历递给我,我赫然看到了三个字:淋巴癌。
世事无常。我心乱如麻,一时语塞。
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,说女儿的去世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,好不容易从失去女儿的阴影中走出来,却又得了癌症。“一开始就是瘦,还以为跑步减肥了。我平日力气大如牛的,哪承想得了这个病。”她擦去眼泪,语气渐渐变得平静起来。后来她时常感到食欲不振,体力不支。她先去了市里的医院,后又去了外地几家医院,说法不一,最后在上海一家着名医院确诊了,是一种比较罕见的淋巴癌。
她开始了艰难的化疗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头秀发如枯草般慢慢掉落,每次化疗,都是在跟病魔做你死我活的搏斗。虽然她稍稍占了些上风,却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。化疗也给她带来了很多后遗症,若不是背后有亲友团强大的爱的支撑,她说她早就放弃了。
“八成是老天爷妒忌我前半辈子太安逸,现在要让我尝尽苦头。”她开着玩笑继续说,“现在医学昌明,积极治疗呗。”
我用力握住了她的手。曾经,她的那双手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默默地给过我温暖。我不着边际地说着安慰鼓励的话,她明白我的意思,淡淡地笑着点点头。
“你看不出来吧,我老公以前可是个暴脾气,现在呀,全改啦!”她的话竟然有些小女人般的撒娇,可我却听得越发伤感。
说曹操,曹操就到,她的丈夫拎着配好的药走过来,温柔地扶起她。转身的时候,我瞥见那男人的眼圈有些发红。
她走了几步,突然回转头来朝我微微一笑。那一瞬间,我莫名地想起了梵高的画作《向日葵》,眼前的她便如一株向日葵,向阳而生,无所畏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