瞪眼儿食(2)

老头瞪了一眼戏园,说:“劳您动问,老朽本是那班子的总纲,还兼管票房。我因扮武生摔断了腿不能上台,加上年事已高写不出新东西,前任班主去世后,小曹师傅接班,说我以前账目不清有私藏,悄悄撇下我,带班不辞而去了。我一行将入土之人,脱了班如藤离树,孤苦难当,就一路找了来。”

眯儿陈一听,不吭声了:总纲先生可了不得,在戏班地位仅次于班主,是能编、能导、能演的全能人。不过,不养老、不养小,是梨园行规,所以许多唱戏的晚景凄凉也是常态,何况这位有“账目不清”的把柄。再说,就算他拿出私藏,戏班子就能养他老吗?

不经人事,莫劝人善,眯儿陈知道自个儿也不好多说什么,就低头又从食料盒里挑了些卤物,正要包给老头,突然几个衙警跑来,先摁住了老头,又进园揪出了小曹。

“就他俩,刚才出言不逊,含沙射影污蔑曹大总统!”领头的衙警说,“上面条文刚口传下来,好嘛,让这俩赶上了。”

好半天,围观众人才明白:最近,有位姓曹的贿选当了大总统。这位曹大总统做派不干净,忌讳多,怕百姓私下将他和大奸臣曹操系在一起加以议论,所以下令京城禁演所有的曹操戏。

见两位当事人一脸惶恐,眯儿陈斗胆上前:“各位老总辛苦,不如先在我这儿喝几口解解乏?这二位唱了半天,一口食都没进,也容他们吃点再走?”

两位衙警相互对视了一眼,还真坐下了。

当然,老总们身份不同,哪肯吃瞪眼儿食?眯儿陈就将食料盒里那点干净新鲜的鸡腿和卤肉切片装碟,再斟好酒让他们吃着,然后他转身冲其他食客一拱手:“对不起,我想专门招待这两位。各位请散,钱我也不收了。”

将所有余料倒进锅后,眯儿陈悄声劝着小曹和老头:“吃吧,天大的事,吃饱了再说。”老头怕是慌了神,筷子在锅里搅得翻江倒海,眯儿陈一笑:“您呐收着点,别光捞油水大的。少吃多滋味,多吃坏肚皮啊!”立时老头眼一瞪,一节肥肠梗在了喉头。

眯儿陈侧过头,又冲满腹心事的小曹说:“您瞧,这锅里无论鸡腿菜头,不管来路如何,烩在一锅,都只值一文。如果都是贵的,或都是便宜的,就没人会到这吃。有贵有贱,才能让人瞪大了眼儿,挑得有滋有味。所以这人啊,老如何,少又如何,都一锅里搅过,还相互嫌弃啥呢?”

话出口,小曹悬空的筷子不动了,眼角慢慢笼上了雾气。

这时,领头的衙警搁下了酒杯:“眯儿陈,这都什么玩意儿,变了味了……哎哟不好,肚子疼!先让我去趟厕所,回来收拾你!”

两个衙警接连捂着肚子跑了,眯儿陈小眼圆睁:“快逃!”

小曹望望四周:戏班成员们不远不近地站着,戏服还没脱;又望望戏园,里面还有家当呢!见他犹豫,老头忙附耳说了几句。小曹这才面色一沉,朝眯儿陈一鞠躬,冲众人一摆手:“走!”

见小曹扶老头没入了夜色中,眯儿陈长出了一口气,回头又一愣:食料盒中,老头竟遗下了一根铁筷子。

没多久,眯儿陈重起炉灶,开了家饭店。开张第一天,请的就是众衙警。有人说,眯儿陈这是在还情。因为瞪眼儿食来路不干净,所以入锅后,得加入草药汁,才能保证吃客不吃坏肚子,不回头找事。衙警们不愿吃锅里食,反而着了道,让疑犯跑了。但也有人说,身在公门好修行,疑犯是衙警们故意放跑的。这世道就像眯儿陈的那口锅,没点干净的还行?至于眯儿陈怎么有的钱,有人说,是他得了一根铁筷子,内里却是金芯。对此,眯儿陈一概眯着眼儿,不答。

直到有一天,有个过路客商谈起一件事,说他在路上见过一个戏班,夜半穿着戏服,如神仙逃难似的出了镇。不过据说他们后来到了哈尔滨,用一根金筷子重置了行头,总纲还写了部新戏,说的就是卖瞪眼儿食的,现在也略有名气了。

这事传出,众人大哗。

眯儿陈听了,还是眯着眼,没说话,只有嘴角浅浅地笑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