川西坝子东北面有一个叫清江的小镇,镇内溪流纵横,物产丰富,“清江米”和“冲洞子酒”是小镇的两大特产。前者品质优良,清江镇也因此成为国家稻谷种植基地,而以清江优质的溪水和粮食酿造成的“冲洞子酒”则香飘百年,远近闻名。
这一天,在城里工作的谢卓莲接到父亲的电话,说外地有家大酒厂找上门来,想和“冲洞子酒”合作。
谢卓莲的父亲是“冲洞子酒”的掌门人,他没说谈判结果如何,可是语气低沉,字字沉重。谢卓莲一听就知道非同小可,连忙请假赶了回去。
一百多年前,谢家的祖先从外地迁入,一路劳顿来到清江。他们看中了一股冒着潺潺溪流的泉眼,当地人叫它“冲洞子”,溪水清澈甘甜,远近闻名。谢家人大喜,他们有一门祖传的酿酒好手艺,这儿的水好、气候好,民风也纯朴,正是他们一家安身落脚的好地方。
谢家祖先就这样定居下来,他们把酿出的白酒分发给附近乡邻。乡邻们喝了齐声叫好,互相口耳相传,又根据地名叫它“冲洞子酒”。
这一喊就是一百多年,到了谢卓莲父亲这辈儿已经是第五代传人。
前些年,谢卓莲高中毕业,看着父亲一个人常年辛劳,她想留下来帮父亲的忙,不参加高考了。
高考前一晚,父亲对她说:“我做了一辈子的酒,实在是有些累了。现在的行情不同往年,酿出的酒再好,竞争也很激烈,你一个女孩子,还是不要把一生赌在这儿了。好好考试吧,谋一个别的差事,可能比守在酒厂里强。”
谢卓莲当时有些懵懂,后来才慢慢明白父亲的深意。原来“冲洞子酒”虽然好,却一直受生产工艺的限制。
白酒在生产过程中,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步骤是糖化酿造技艺。多数酒厂在这一关都是采用“地箱糖化技术”,就是把粮食堆放在地上,摊晾、加曲、拌粮都是直接在地面操作。这种技术的优点是操作方便,不受场地限制,生产规模可以任意扩大,缺点是容易受环境污染,比如污水浸溢、人为践踏等。而谢家用的却是“高箱糖化技术”,专门用木头和墙砖砌成箱床,摊晾、加曲和拌粮都是在高于地面的箱床内进行。但这种技术也有弊端,虽然卫生质量过关,但在箱床里操作不便,人力成本高,且受箱床大小局限,不能轻易扩大生产,产量上不去,就形成了一种“品质优而市场弱”的尴尬局面。
谢卓莲大学毕业后,在县城一家建筑公司做财务,有一次公司进了一批酒,恰好就是谢家生产的“冲洞子酒”。在工程竣工的庆功会上,大家喝了都说好,纷纷说这酒市场的占有份额不高。
谢卓莲听了既高兴又伤感,她已经很久没和父亲说到酒厂的事了,内心感觉情况不是很好。
快到酒厂的时候,谢卓莲的电话响了,是一个叫俸飞的年轻人打来的。俸飞是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,他对俊美内秀的谢卓莲心存爱慕,一直在追求她。
谢卓莲对俸飞的印象也不错,他不但五官俊朗,待人也实诚,又很有才能,可她却一直没答应和他相处。俸飞也不急,有事没事就打个电话,时时刻刻表达一份关心,此刻知道谢卓莲回老家,特地询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,需要帮忙就告诉他。
谢卓莲赶到酒厂的时候,正赶上父亲送外地酒厂的厂长出来。互相介绍后,厂长对谢卓莲说:“刚刚我已经和你父亲说了,你们现在的工艺流程太落后,技术限制了发展,酒再好也赚不了钱。”
谢卓莲有些不解:“按照您的意思,我们该如何改变工艺呢?”
厂长想了想,摊摊手说:“很简单,改用‘地箱糖化技术,扩大规模和生产。现在大酒厂都是机械化生产,过去担心的什么卫生啊污染啊根本不是问题,而且在不改变你们酒厂现状的前提下,至少可以把现在的产量提升一倍以上,利润就能成倍增加。我就索性告诉你们吧,这次我们考察了很多酒厂,之所以选择跟贵厂合作,就是看上了’冲洞子酒这个招牌,如果你们错过机会,今后恐怕很难再有改观了。”
厂长给谢卓莲父亲留下了三天的思考时间,带着一行人驾车而去。
谢卓莲看着父亲,清楚地感到他落寞的心情,深深的焦虑爬上他满是皱纹的额头,父亲真的老了。她突然感到很惭愧,这么多年来,就像她不愿意过问酒厂的处境一样,她几乎没有和父亲进行过一次认真的交流,此刻站在这儿,她就像一个局外人。
父亲带谢卓莲进了厂房,站在粮食发酵的箱床前,他抓起一把正在糖化过程中的高粱,又抚了抚箱床四周的木板,像是在和亲人对话似的说:“你们可能确实老了,老得让我不得不考虑抛弃你们。那个厂长说得不错,如果换一种技术,酒的产量、利润都上去了,我何苦还守着你们一帮老东西过日子。”
谢卓莲接过话茬说:“爸,你真打算接那个厂长的招,放弃咱们的特色而去迎合市场需求?”
父亲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咱们的手艺,从祖先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。我一直想守好这块祖业,让这门技术传下去,但市场很残酷,并没有因为我们独特的手艺就让价格高出其他白酒一截。价格没有优势,产量受到局限,酒厂活得不容易。当年我坚持让你考大学,就是不想让你像我一样,天天为酒厂的生存焦头烂额。我年纪一天天大了,即使眼下不和那家酒厂合作,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,我更怕祖先的招牌会败在我手里!”
听罢一席话,谢卓莲仿佛一下读懂了父亲,父亲不让她留在厂里,是担心酒厂前景万一不好,不至于让女儿跟着受累。但父亲又心有不甘,作为这门技艺的第五代传人,父亲一直苦苦支撑着。如果父亲轻言放弃,他就不会打电话让女儿回来商量了。
那一刻,谢卓莲忽然知道她应该怎么办了。
第二天,谢卓莲回到公司就递交了头天晚上写好的辞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