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
看着女儿画的一张张风景画,宋大军的心也跟着飞进了美丽的长岭村。趁着这几天没什么大事,他决定跟女儿去趟长岭村,一是答谢郑主任,二是实地考察一下长岭村的自然风光。
父女俩驾车一路急驰,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就到了长岭村,落脚地自然是郑主任家。当小英把父亲介绍给郑主任时,两双将要握在一起的手却停在半空中,四只眼睛对视着,谁也说不出话来。半晌,宋大军才蹦出一句:“怎么是你个狗日的?”
郑主任红着脸,说:“我也没想到,是老排长您……”
“别提什么排长连长的,我可带不起你这样的兵!”宋大军沉着脸说,“听我女儿说,是你救了她,又照顾了她那么多天,谢谢啦。”说着他打开夹在腋下的皮包,抽出两万元钱,往桌子上一扔,转身拉起女儿就往外走,说:“英子,咱们走,别和这种人有瓜葛。”
小英立时就蒙了,一边拉住父亲的手,一边看着郑主任:“爸爸,郑主任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?”
宋大军转过身,看看女儿,看看墙上挂着的小英画的那幅画,再看看尴尬万分的郑主任,讥讽地说:“这背景你也配用?还是快摘下来吧,能少丢点儿人!”
郑主任低下头,嗫嚅着说:“我确实不配,是我咎由自取,还连累了你。这么多年每当想起这事我就羞愧难当,可我实在太爱我们的军营了。老排长,你就让我挂着这幅画吧,这是我一辈子的念想啊。”说完,五十多岁的汉子竟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,擦起了眼泪。
这场面把小英彻底弄蒙了,她一边拉着父亲,一边安慰着郑主任。好一会儿,郑主任才抬起头,不敢看宋大军,对小英说:“叔叔也不怕你笑话了。今天我就把藏在心里多年的丢人事儿说出来,也算是向你爸爸道歉。”
郑主任的大名叫郑晓明,上世纪八十年代,他在西南边陲的一座大山里当兵,部队的任务是守卫一处兵工厂。战士们一批批来,一批批走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卫着这块神圣的土地,却谁也不知道警戒线内是什么模样。
转眼三年过去了,郑晓明这批战士也要复员了,不知是上面有规定还是部队首长为他们这批人争取到的福利,将要退伍的战士可以到兵工厂内部近距离参观。这个消息让大伙儿激动万分,能够亲眼看一看守卫的兵工厂是什么模样,是每一个战士的梦想。要不然回到家后,别人提起兵工厂的话题,说个什么呀。
那天,他们十几个将要退伍的战士在排长宋大军的带领下走进了厂区,又在有关人员的指导和讲解下参观了部分车间。回到营房后,大家还在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感受。那一刻,他们都觉得,这三年兵当得值!
第二天,郑晓明刚吃过午饭,连里文书通知他火速赶到连部。等他进了连部,看到连长面前桌子上放着的东西,立马汗就下来了。
原来,按连里要求,每个退伍的战士都要到营房后面的荒地上栽一棵小树留作纪念。上午,其他班的一个战士在挖坑的时候,挖出来一个用塑料布缠着的布包,打开一看,竟是一把刃长十厘米左右的军用小匕首!那包匕首的布袋正是郑晓明家里给他邮寄物品的包装袋。物证面前,郑晓明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在参观兵工厂时偷了这把小匕首,怕放在营房里被人发现,就包好埋在营房后面的荒地里,想等离开部队时再带回家。
他哭着说,作为一个从来没犯过任何错误的战士,他的初心就是想把小匕首拿回家,作为对这段军营生活最好的纪念。
郑晓明的行为往小了说是违纪,往大了说是盗窃武器,问题就严重了。部队层层上报,最后给了郑晓明一个处分。带队的宋大军也受到了牵连,被取消了到军校深造的机会……这些年,郑晓明经常想起那难忘的一幕,既感到羞辱,又对老排长深怀内疚。
四、
说到这里,郑晓明长长出了一口气,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把憋在心里的话讲出来,虽然有些难为情,但心里却敞亮了不少。
宋大军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,硬生生没让眼里噙着的泪水流出来,他对郑晓明说:“好了,别说了。让你老婆弄几个菜,我要喝酒!这多半天,我早就饿了!”
看到小英父女进门,不待吩咐,郑主任老伴儿早就在厨房忙活开了,这会儿,几个菜已经端上了桌。宋大军说:“你今天好好陪我喝一顿,把我喝倒了,小英答应你们村的事儿全部兑现。要是你自己先喝倒了,那就对不起了,别怪我没给你机会,一切免谈!来,倒酒!”
小英知道,父亲整天迎来送往,几乎泡在酒杯里,酒量大得很,他这么做纯粹是难为郑晓明。看郑晓明那一杯酒下去就脸红脖子粗的模样,肯定不是父亲的对手。她不由得暗暗着急。
两位老战友坐在一起,既不提当年在部队上的事儿,也不说关于建写生基地的事儿,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。在两位长辈面前,小英主动担当起服务员的角色,一杯接一杯地给两人倒酒。奇怪,平日没什么酒量的郑晓明越喝越清醒,辛辣的小烧喝进嘴里后味道变得淡淡的,一点也不难咽。而被女儿称作酒仙的宋大军几杯酒下肚却醉眼迷离,一会儿竟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。
小英说:“我爸爸是旅途劳顿没休息好,也可能是不习惯喝这东北小烧,才上了头。这场酒局就到此为止吧。”在郑晓明的帮助下,小英将父亲搀扶到自己住过的房间休息。
安顿好了父亲,小英送郑晓明出门。郑晓明说:“小英,谢谢你。我知道你为了让老排长投资,在我的酒里兑了水。你爸的酒量我是知道的,我这样的选手十个八个也不是他的对手。难为你了,孩子。”
小英说:“郑叔叔,您别这么说,真没想到您和我父亲之间还有这样的经历。您放心,我一定说服他在这里投资。”郑晓明说:“投不投资都不重要,我高兴的是今天见到了我的老排长,让我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倒出来。”小英说:“时间不早了,您也累了一天,早点休息吧,有话咱们明天再说。”
送走了郑晓明,小英回到屋里,却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吸烟。小英一愣,说:“爸,你怎么起来了?喝了那么多的酒,快上炕躺着。”宋大军说:“这点儿酒哪能把我喝倒,他那点酒量我还不知道,差远了!其实你给他杯子里倒水我看得一清二楚,你是真想帮他。女儿都这么做了,我这当爹的还能怎么样!可我之前已经把狠话放出去了,只好装醉,借坡下驴,帮帮我的老战友。”
“爸,原来您早知道啊!”小英有些不好意思。宋大军说:“我这五十多年的咸盐是白吃的吗?这么容易就让你这小丫头骗了,我还当什么董事长!”
父女俩正聊着,房门开了,郑晓明提着一壶热水,呆呆地站在门外,不知该不该进屋。小英见状,急忙把他让进来,郑晓明把水壶放在桌子上,来到宋大军父女面前,刚说了一句:“老排长……”眼泪就哗地一下流了下来,哽咽着说: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。小英为了帮助我们村,不惜欺骗你。你明知道是这么一码事,却不说破,还故意装醉。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呀!”
“好了,不说这些,谁让咱们是战友呢!”宋大军把郑晓明拉着坐在自己身旁,两双分别三十多年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