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尹宝江想万一营业员念到一百九十五元,大家会怎么想?太丢人了。不行,人少的时候再来。再有一个人就到他了,他咬咬牙一转身出了队伍。
“怪了,这小伙子,排半天队,轮到他倒不办了。”中年妇女又嘀咕起来。
尹宝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,心想糗事终于没再一次被当众揭穿。他谎称生病向班主任借了五十块钱,快用完了也始终没有勇气去取。上课老是开小差,心想如果父亲能把钱放在信封里寄来,秘密就不会公开,这将避免掉多少尴尬。
一个星期后,果真收到了父亲的来信,而且是挂号信,当胡仕宏挥舞着那个特殊信封叫他签字时,尹宝江心里突然长出一截殊荣。同学们也一改多日冷眼,高看着他。他爬上床,默读起来。
信只有半页纸,写得简单:上次起房盖屋,请工做活,处处需要钱粮,大米不够杂粮应付,钱就没有来路了,眼见汇款日子临近,我和你妈跑了三天,借到两百,买点盐巴,给弟弟买几本作业本,除去汇费,只剩一百九十三,翻遍衣兜又找出两块,给你寄来……今年桃子丰收,今天第一次卖就得了两百块,汇款应该快用完了,再给你寄一百五来,汇款慢,给你寄封挂号信,钱用完了就短借点,不要亏待自己。
读着信,尹宝江哭出了声,舍友围过来,关切地问他出什么事了。
他擦干眼泪说:“信中说,我家穷。”舍友不知所以,面面相觑,他便一字一句念起信来。宿舍里鸦雀无声,同学们眼眶发红,有的流下泪来。
尹宝江再次排到取钱的队伍里,发现所有交谈和议论都与他无关,他甚至想好了只要营业员说出汇款金额,他就主动说家里没钱了。然而,汇兑员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:“当面点清楚哟。”
尹宝江加重语气地说:“没错,一百九十五块。”
满以为自己这句话会在水面抛下一个石头,但大厅里几十张面庞,甚至没人向他抛来狐疑的眼神……
三天后,一百五十元的汇款单到了。他给家里写了封很长的回信,他在信里说每月寄二百就够了,因为他初次发表文章就得了五十块稿费,他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了,他想当作家。
此后直到毕业,他每月都能准时收到三百元生活费。毕业时他本可以留校,却选择回到故乡,学校领导不解,他说:“家里穷,我想回故乡工作,把父母接来过几天好日子。”
分配回乡后,尹宝江娶妻生子,弟弟外出打工落户上海,父母留守在家种地,他工作的县城离家不足三十公里,油肉米菜多半从家里拿,日子过得平淡又有滋味。十三年前,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,料理完母亲的后事,兄弟俩决定让父亲进城居住,离开老家之前,尹宝江讲了一百九十五元汇款单的往事。
听完他的话,父亲老泪纵横,他说:“这笔汇款也是我和你妈的心病,我们想得简单,有一分汇一分,到乡里汇款碰到个熟人,提醒我们凑个整数,他还侧面说了学校怎样发汇款单,当时我们正为凑不够钱而着急,回来想想他是提醒我别伤了你的自尊。于是就提前卖桃子,写了那封挂号信。”
此后,父亲就在尹宝江和弟弟工作的城市来回奔波,带娃管家,两家娃娃都大了,他却得了老年痴呆,从此在尹宝江家长住下来。
回忆至此,父亲的一百九十五元汇款已经寄出了,心情大好。带着父亲回到家,妻子给了他两百块钱,告诉他月底给儿子寄去,到了月底,夫妻俩带父亲去邮局,又汇出一百九十五元。
就这样过了一年多,父亲去世了。弥留之际,他脑子似乎清醒了,要写封信,尹宝江代笔,他念:“宝江,你收到汇款了吗?”尹宝江强忍眼泪回答:“收到了。”
办完父亲的丧事,注销身份证之前,尹宝江以父亲的名义,最后一次给自己、妻子和儿子分别汇了一百九十五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