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克走进怡康养老院时颇有些恍惚。五年前他大姨在这里去世,去年他又在这里送了母亲最后一程。也就因为这一些“香火之情”,在公司捐款捐物的名单里,他总把“怡康”排在第一站。
院子里的阳光洒在生机不再的老槐树上。几个行动迟缓的老人走出来踱步,有的拄着拐杖,有的二人相扶,也有子女经济条件好而又比较孝顺的,护工对老人格外高看一眼,扶着走一走。
这情形见多了,李克也不以为意,进去按流程讲了话,鼓了掌,捐了物,由副院长陪着出来,一个连声感谢,一个连道不必,像一出丝丝入扣的二人转。正在这里说笑,忽见院子角落里一名护工指着个老太太数落起来:“尿尿尿,一天到晚尿不够!不是才小过便的,这就又湿了,叫穿尿不湿还不肯穿!”越说越气,到后来索性骂了起来——巧妙地不带一个脏字。
李克见那老太太缩在一角只顾发抖,想到去年刚刚逝去的母亲,于心不忍。他待要上前劝解,副院长笑叹:“也不怪护工生气,天天洗了衣服洗裤子,各有各的艰难。”虽说“各有各”,话风偏向哪一边还是很明显的。李克心中不快,但事不关己,不想横生枝节,便径直穿过院子走向大门。
突然之间,“啪”的一声,那老太太哭了出来。李克忍不住回头一望,护工的手正拍在老太太头上,用力不重声音响,是网上说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。还好不是打脸,不然未免太恶劣了。饶是如此,副院长脸上也挂不住,呵斥护工不得无礼。老太太一面哭,没牙的嘴里一面呜呜咽咽不知嘟囔些什么,单看情状几乎是滑稽的,可李克心中只觉惨伤。护工碍着副院长和客人,不敢再发性子,一边强拉老太太进屋一边低声嘀咕:“你可省省吧,你儿子在国外挣洋鬼子的钱,几年不见得来一回,该付的钱没付清,不该欠的人情倒欠了一堆,你还拿他吓唬人呢……你厉害,你以前是特级教师,了不起!你说了几百遍了!”老太太兀自哭诉不服。
副院长笑着摇摇头说:“这个杨继红,也算是这些老人家里的‘刺儿头’了。”
李克脑中电光一闪:“她叫杨继红?以前是老师?”副院长有点摸不着头脑:“怎么?李总您认识她?”李克不答,快步过去拦住了护工。
护工诧异。李克正眼不朝她看,只对着老太太问:“您是杨……以前光明小学的教导主任杨老师吗?”
老太太愣住了,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满泪水。李克又问了一次,她才点了点头。护工机灵,在一旁换了一副脸面笑道:“您是她的学生呀?”李克笑了笑:“我没那个福气,却受过她的恩惠。”护工不敢吱声,副院长进退两难。杨继红牙齿漏风地问:“什么……恩惠?”
李克扶着她到老槐树下的双人椅上坐下。在他充满感激的目光中,光阴变幻,发落齿摇的杨继红风华正茂,而他自己却变成了个七八岁的小孩子。
这是许多年前,放学回家的路上。他提心吊胆地左看右看,却还是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高个子男生截住了。他们推他搡他,起哄欢笑,抢他书包,跟他要钱,其中领头的一个把他顶在大槐树的树干上,拿膝盖一下一下撞他的小肚子。
李克被恐惧和屈辱攥住了,失声痛哭起来。就算含羞忍耻过了今天,明天呢?后天呢?下周呢?就算告诉家长,家长找了老师,家长不在的时候呢?老师不乐意认真管呢?离毕业还有那么久,每一天就得这么战战兢兢地过吗?
领头的男生使个眼色,手下一人带着个小盒子三两下爬上树,不过一两分钟就又“哧溜”滑了下来。他递上盒子,领头男生笑吟吟打开,是条蠕动的五色斑斓的毛毛虫。李克惊得脸色惨白,上下牙“得得”相击:“洋辣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