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、
过小年那天,罗罗收到一个来自江西的包裹,打开一看,是一件漂亮的小毛衣。睹物思人,才想起有一个多月没跟红红联系了。她将毛衣给小胖穿上,告诉小胖,这是红红妈妈织的,胸前还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呢。在小胖的欢呼声中,罗罗拨通了红红的手机,听了半天,停机。还好,红红还留下了家里电话。罗罗找出来,又拨到家里。
电话通了,是红红的声音。罗罗不满地说:“怎么搞的?红红,手机都停机了?”对方说:“我不是红红,我是红红她妈。”罗罗笑了,母女俩的声音太像了,便告诉红红妈,自己是红红南方的工友,要红红妈让红红接电话。那边沉默了一会,拖着哭腔说:“你是罗罗还是豆豆呢?红红……我可怜的孩子,她没了。”罗罗的笑容僵在脸上,马上追问了一句。“您说什么?伯母?”
红红妈已经泣不成声。一周前,红红和堂哥到肇事者家要父亲的赔偿费,发生争执。肇事者本来就是个小混混。争了几句,跟红红堂哥打起来了,小混混动了刀子。红红劝架时,混乱中被小混混捅了五刀……
罗罗的手机“咣”地掉在了地上,脸面马上没了血色。正在厨房包饺子的豆豆,一直在听罗罗跟红红通话,随时准备冲出来插两句。外面忽然没了动静,探头一瞧,罗罗像个木头人似的,小胖也扁着嘴慌张地望着她。
“红红没了,我的红红妹妹没了啊。”好一会,罗罗爆发了。她哭喊着,将一把椅子砸得粉碎。豆豆顿时两眼发黑,软胯无力,顺着厨房门歪在了地上。
小年之夜,当万家欢乐的时候,出租屋里静悄悄的。豆豆坐在床上,抱着红红织给小胖的那件毛衣,在小猫咪的图案旁边,用白毛线织了一个“红”字,将心中所有的哀痛,伴着泪水一针一线织了进去。罗罗将豆豆做好的饺子装了三碗,供在红红的空床上,搂着小胖,让她给红红妈妈磕头。
红红去世后,豆豆的情绪一落千丈。这个爱说爱笑的川妹子,一下子沉默了许多,动不动就发呆。罗罗开始以为她是因红红的死悲伤过度,劝慰了几次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豆豆还是老样子,而且日见憔悴。
在一个周末的晚上,小胖睡下后,罗罗爬到豆豆床上,搂着她说:“妹妹,你有什么心事,跟姐姐说说,别憋在心里。”
豆豆叹着长气,好半天不吭声,在罗罗的一再追问下,才难为情地说:“姐姐,有个事,真愁死我了。你还记得那个给我写情书的男生么?”罗罗似乎明白了什么,点点头。
豆豆告诉罗罗,这个男生是城里卖地砖的一个小老板,追她追得紧,她也慢慢爱上了他。最近,小老板一直要豆豆辞工,到他店里去帮忙。豆豆一直好为难,没别的,就是放心不下小胖,怕自己走了,罗罗一个人照顾不过来。
“他对你是真心的么?你真爱他么?”罗罗不放心地问。
豆豆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桃花,羞答答地说:“这个你放心,他对我很好。你不是外人,告诉你吧,咱们俩都……都偷偷好几回了!”罗罗暗暗吃惊,豆豆成天在眼前晃,什么时候跟小老板幽会的,她竟然毫无察觉。
罗罗弹了豆豆一指头,“你呀你!”又爽快地说:“既然这样,你去吧。小胖你放心,我会带好她的。”
第二天中午,豆豆忽然将男友带回出租屋来了。豆豆所说的“男生”,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。模样倒还周正,举止谈吐也不错。小老板进门后,坐下就对罗罗说:“你们跟小胖的事,我都听说了。我除了钦佩和支持,没别的好说。”他顿了顿,拉过豆豆说:“我和豆豆商量了一下,豆豆到我那里后,由我给小胖找一所全托园,费用全算我的。”
罗罗打量着豆豆的男友,迟疑着。豆豆不耐烦地说:“姐,你还考虑什么呀。小胖也是我的孩子,这事我豆豆妈做主了。”
罗罗见他俩是真心相爱,只好答应了。
小胖上全托园后,豆豆就辞了工,从出租屋搬走了。罗罗除了上班,晚上就去接小胖回来,的确轻松了许多。人在忙时不知不觉,一闲下来,病就来了。罗罗忽然患了腰痛,月经也不正常。每次接小胖回家,都不敢抱她了,一使劲,腰就疼得冒冷汗。她这才真正体会到,当一个妈妈是多么的不易和辛苦。
小老板的店在城东开发区,豆豆到出租屋很不方便。她一天几个电话,罗罗不敢说生病了,怕她担心。豆豆的男友偶尔也打电话过来,问一下小胖的情况。罗罗跟他说得最多的不是小胖,而是豆豆。“我妹子是个痴情人,也是个苦人,先生要好好待她。每次接她电话,她就跟我说她的爱,说她的幸福,我心里真为你们高兴啊!”那男的声音就沙哑了,说:“你放心,我会好好珍惜她疼她的。”
豆豆的幸福生活持续了不到两个月,罗罗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。那天,豆豆忽然跑回出租屋,哀痛欲绝。罗罗以为是小两口吵架,问了半天,豆豆才说:“他他他……他原来有老婆!”罗罗大吃一惊,叹着气,也不知说什么好。见豆豆要死要活的,出主意说:“你呀你,那从现在起赶紧离开他呀。”
豆豆咬牙切齿地说:“不。我爱他,我要夺回我的爱。他不离婚,我就死给他看。”说完,也不听劝,就又找那男的去了。望着豆豆单薄的背影,罗罗的心碎了。她连忙给小老板打电话,也许是家里战火正烈,小老板一直关机。
罗罗尽管心急如焚,但自己又上班又照顾小胖又治病,实在是力不从心。再说,男女感情的事,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。
半个月后,小老板慌慌张张跑到工厂找到罗罗,说豆豆住院了。为什么住院,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。
罗罗赶到医院,望着病床上的豆豆,吓得倒抽一口冷气。豆豆全身都缠满绷带,脑袋上的绷带,血迹斑斑。罗罗发疯一样抱住豆豆,大声叫道:“豆豆,快告诉姐姐,发生了什么事?”豆豆眼窝滚出两滴泪,张开干裂的嘴唇,说:“她们打我,是他老婆找人把我打成这样的。”罗罗回过头,死盯着站一边发抖的男人,一字一句说:“你要为这事负责任,否则,我杀了你!”小老板打着哆嗦,连忙表态,一定会照顾豆豆。豆豆用决绝的目光看了小老板一眼,对罗罗说:“姐,我不想活了。”罗罗痛断肝肠,安慰道:“豆豆你别做傻事。我要你活,小胖要你活,你四川的亲人要你活。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啊!”小老板也扑到豆豆身边,像个娘们号啕大哭。
豆豆出院后,就神经失常了。医院治好了她身体的伤,没能治好她心灵的伤。她再一次回到了出租屋,要么死睡,要么专寻没人的地方瞎跑。她不认得路,却能摸回自己曾经住过的出租屋,她不认得人,却认得罗罗和小胖。她从不乱来,疯病发作最严重的时候,就直着嗓门唱歌。一会儿是《两只蝴蝶》,一会儿是《丁香花》。总爱抱着小胖唱,她发直的眼神,时常将孩子吓得大喊大叫。
罗罗的泪流干了,她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为豆豆讨回公道。好在小老板良知未泯,也许对豆豆有一份真爱。成天跟着豆豆,豆豆跑哪,他跟哪,神经也好像有点不正常了。
4、
豆豆疯后,罗罗一个人独自承担起抚养小胖的重任。她拒绝了小老板的经济援助,硬撑了几个月,终于难以承受全托园高昂的学费,不得不让小胖退学。
将小胖带在身边,又时常牵挂着豆豆,自己再不能正常打工了,她决定将小胖带回湖北老家去。
临走前,罗罗找到小老板,要求他将豆豆安全送回四川老家。那男人也正有此意,并表示,将豆豆送回家乡后,会找一家最好的医院,让豆豆安心养病。
那天,罗罗送豆豆上车前,给豆豆洗了个澡,换上自己给她买的一套新衣服,又梳头打扮了一番。轻声交待说:“妹妹,咱们姐妹一场,今天就分手了。你回家要好好治病,小胖由我带着不用担心……”豆豆也不知听懂没有,镜子里的她虽然容颜苍白,却异常美丽。罗罗又对小老板说: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是是非非我不想再提了。豆豆交给你了,我相信你的良心,会遵守自己的承诺。”那男的赌咒发誓说,自己是真爱豆豆,再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了。
送走豆豆,罗罗也收拾东西准备上路。抱着小胖挽着行李离开出租屋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住过的小屋,心里深情地呼唤着:“再见了,出租屋!你曾给过我那么多的温馨和欢乐,也给过我那么多的忧伤和痛苦!”
火车上,罗罗的心一直揪痛着。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红红的音容笑貌,一会儿浮现出豆豆的哀怨表情,一会儿又浮现出三姐妹昔日在一起的欢乐时光。当小胖不停地追问:“妈妈,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呢?”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。她柔声对小胖说:“咱们回家呀,回姥姥家呀。”小胖瞪大了眼睛,惊奇地问:“谁是我姥姥啊?”罗罗被问住了。她一路上神情恍惚,竟忘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。自己出门打工近三年,忽然带回家一个孩子,父母会接受么?
火车在鄂西南一个偏僻的小站停下了,只停了三分钟就轰隆隆开走了。走在乡间小道上,小胖面对陌生的环境,紧紧贴在罗罗怀里。
天才刚刚放亮,四处的村庄都静悄悄的。罗罗抱着小胖来到家门口时,父亲正呆呆地站在门口,看到女儿,竟然一时没有反应。
“爹,我回来了。”罗罗欣喜地呼唤着。
父亲打了个哆嗦,向前窜了几步,猛然瞧见女儿怀中的孩子,惊问道:“这是谁家的娃呢?”罗罗笑了一下,快言快语。“在广东捡的孩子。”正说着话,母亲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,明明看清了女儿,还在不停地念叨:“是我家罗罗回了么?是我家罗罗回了么?”罗罗将小胖和行李塞给父亲,一下子冲过去抱住母亲。
“妈,是我,是我回了。”
清晨的村庄马上骚动起来,左邻右舍听说罗罗回了,纷纷跑过来嘘寒问暖。罗罗还没进家门,就被热情的邻居围在了门口。众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罗罗两年多没见,变俊了,变秀气了。母亲张罗着往外给客人搬椅子坐,才发现自家男人愣愣地抱着个小孩,站屋门口不知所措。小胖刚才睡着了,这时被众人的寒暄闹醒,睁眼不见了罗罗,忽然大喊一声。
“妈妈!”
罗罗听见呼唤,响亮地应了一声。“哎,小胖,妈妈在。”冲过去就从父亲怀里接过孩子。
屋门口顿时鸦雀无声,大伙狐疑地望着罗罗母子,嘴巴惊成一片黑洞。
罗罗愣了一下,红着脸说:“我在广东捡的孩子。”大伙“哦”了一声,嘴巴仍然是黑洞。罗罗瞧明白大伙的脸色,连忙开始说小胖的故事。说到红红和豆豆,她忍不住又抹起泪来。再一抬头,发现屋门口的人几乎走光了。
夜里,罗罗和小胖睡下后,猛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另一间卧室里发生了争吵。过了一会儿,母亲慌慌张张跑到罗罗床上,脸色十分难看地说:“闺女,跟娘说真话,这娃究竟是咋回事?”罗罗旅途劳顿,困意正浓,打着呵欠说:“妈,我不是说过么?这孩子是捡的。”母亲想了想,继续说:“是不是在外面上当了……没事,跟娘掏心窝子。”罗罗吓了一跳,睡意全无。
“娘,你是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?”罗罗急得要哭,只好又将小胖的故事又说了一遍。
母亲叹了口长气,痛心疾首地说:“这种事在咱们这一带又不是没发生过,说出去难听呢。娘当然相信你不会做糊涂事,也知道你从小心善。但人言可畏,口说无凭啊。今后有人问起,你得给人凭证堵人的嘴,免得让人瞎嚼舌啊。”
母亲说得知情在理,罗罗沉默了。她从没将问题想这么复杂过,在她单纯的脑子里,捡了个孩子跟捡了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?凭证?红红和豆豆就是凭证嘛。天啦,红红死了,豆豆疯了,又没凭证了。连当年揣在小胖肚子上的那封信,也在出租屋搞不见了。
于是,罗罗实话实说:“妈,没凭证。”
母亲再一次发出呻吟般的叹息,默默离开了女儿的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