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清秋一辈子没病没灾,身体健硕。七十三上忽患中风,卧病在床,说话吐字不清。只有大儿子元尚间或能听懂他的话。
何清秋上金钟山,去鹿回头。
鹿回头在金钟山的山顶,上一趟金钟山来回十多里,盘山路,脚脚上,半山以上没车路了,轮椅根本没法推。
第二天,元尚准备了足够的面包,水果和饮料,推着轮椅出发了。
谁也说不清何清秋是啥时间喜欢上金钟山的,只有他自己清楚。
自从大学毕业后,何清秋一直在七里湾中学教音乐,他性格开朗,思想活跃,吹拉弹唱,样样精通。后来学校忽然分来一个女老师,音乐学院毕业,名字叫温玉茹。温玉茹调来的时候,是何清秋帮她拿的行李。初见温玉茹,令他眼前一亮,简直是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”。
后来他们成了知音。
宁静的夜晚,学校花园的亭子里,飘扬着手风琴欢乐的音符。伴随着这音符,温玉茹的歌声像清泉,像蜜饯,汩汩流出。时而低回,如飘带款款落下;时而飞扬,如银线抛入天际;时而欢快,如燕子飞过,时而舒缓,如白云悠悠。
许多夜晚都是这样的美好和愉快。
有一回,他们手牵着手去看凤鸣山。凤鸣山是金钟山对面的一座山,形如凤凰,岩若刀砍斧削,鬼斧神工,上面长满了松树、柏树、冬青树和常青藤,四季如春,山上有一座凤台观,在雾里若隐若现。看着这秀丽的景观,温玉茹脱口而出:结庐在此境,吾愿足矣。何清秋赶忙捂住她的嘴:此乃修行之地,休要乱说。
至此他们已两情相悦,难分难解,生死相许。
但何清秋是有妇之夫,媳妇是他六岁时就定的娃娃亲。他回家离婚,媳妇死活不离,父母也以原配有旺夫之相而坚决反对。接着温玉茹的父亲去世,温玉茹被调离本市,杳无音讯。
十多年过去了,何清秋已经有了两个儿子。温玉茹却连嫁三人连死三夫,无可奈何进了凤台观。
听说温玉茹进了凤台观,何清秋想到了当年温玉茹在凤台观说过的话:结庐在此境,吾愿足矣。不由得长叹一声:一言成谶啊!
何清秋决定去看温玉茹。
凤鸣山虽在金钟山的对面,直线距离不过两三公里,但去凤鸣山须过龙江桥,翻月牙岭,涉老君河,过十分危险的“凤凰砭”,走二十多里路。但不管如何,何清秋都要去。十多年来,他的心一直都在她身上。
可是,两人见了面,却是另外一番情景。
何清秋说:玉茹,你让我好找啊!你受苦啦!
温玉茹长揖:无量寿佛,这里没有玉茹,只有妙音真人。妙音真人是温玉茹的道号。
玉茹,我知道你心中悲苦,可你也不能忘了……
温玉茹打断他的话:贫道了无牵挂,四大皆空。
我知道你心中有我,我心中有你,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,那怕是痛哭一场也好啊。
罪过,罪过。温玉茹说毕转身,沿着石阶向后山走去。
何清秋紧追不舍。来到凤鸣山南面的卧羊石,见这里远离道观,何清秋上前一步,欲拉温玉茹。
温玉茹当即后退:心中有即是有,何劳肉体凡胎?罪过,罪过。说完,又挥着灰蓝色的衣袖向南一指说:从这里能看见鹿回头。我每到礼拜天日上三竿的时候,都会坐在这里吹箫,你可到那里去。
何清秋说:可是相距太远了,我听不见你吹箫的。
那就挥一挥手吧。温玉茹说。就
是从那时起,每逢礼拜天日上三竿的时候,何清秋都会出现在鹿回头,向着卧羊石张望。末了,温玉茹在那里挥一挥手,何清秋在这边挥一挥手。
后来他们老了,约定每月初七来一次。
今天是他中风后第一个初七日,尽管气虚体弱,但他还是坚持要来。
元尚推着他不紧不慢地走,终于走完了水泥路,轮椅上不去了,他就背着父亲一脚一脚地上。还好,来到鹿回头时,恰是日上三竿。何清秋笑了,他看见了玉茹,向她挥挥手,玉茹也看见了他,向他挥挥手。
又是每月从不间断。
两年后的九月初七,何清秋来到鹿回头,却没有看见玉茹,他挥了很长时间的手,那边也没有反应。他当即打发元尚去问。才知道她已羽化升天了。
温玉茹羽化后的第七天,何清秋也去世了。他的手举过头顶,作挥手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