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的关系一下子近了,她的两只大眼常对我忽闪,说话甜软得醉人。起初,我心里揪着,不愿意提那天路上发生的事情,连想都不敢想。有一天,趁着天气好,她把我推到院里晒太阳,慢声细语地劝我讲讲。她说:“讲出来心里就亮堂啦。”我没法回避那两只大眼睛,就尝试着一点点说起。跑川藏线,抛锚翻车是家常便饭,死人也不稀罕。每回行车前,我们都会在兵站把想说的话留在字条上。我还算运气不错,多少趟跑下来,没出过大事故,想不到最后却被一声汽车喇叭毁了。那次,我拉着一车刚入伍的新兵沿318公路向西藏行进,一路还算顺畅。谁知,经过一处凸出的悬崖时,前边的车鸣了一声喇叭,不知是赶巧还是被震的,一块石头突然滑落,前车刚好错过,我躲闪不及,石头垫住左前轮,车一晃,滑下山涧,侧翻了,二十八个新兵啊,死的死,伤的伤……她仰脸蹲在我跟前,忽闪着大眼睛听,把我的手紧紧握住,好像逮住只松鼠生怕跑了。我第一次从头到尾讲完了这件事情,像干了件重活,长出一口气。她很专业地肯定我做的没错,说摁喇叭的司机也没大错,纯粹是赶巧了。她说:“你晓得这条路上掉石头是常有的事,我们医院收治的被砸伤的汽车兵多着呢。”
伤好后,我以为闯过了这关,正想赶快归队,谁知走到大街上一看见汽车,身子就像被钉住,眼睛也直勾了,感觉那辆汽车正被我驾驶着,突然不听使唤轰隆隆撞过来……我被人强架回医院后,终于明白,这辈子甭想再开车了。同时也明白,我跟翟杏芬今世的缘分就此了结了。
出院前的那晚,我在翟杏芬宿舍门口转悠到大半夜,强忍着没去敲那扇门。第二天一早,趁她还没上班,我连出院手续也没办就跑了。
过去了这么多年,我以为早就忘记那件事情了。谁料,它像条盘在心底冬眠的蛇,被汽车喇叭一叫就醒了。
山路修通了,全村人聚到村口,敲锣打鼓地迎接县里来的汽车。我本来不想去,可架不住村里几个老家伙撺掇,还是去了。
汽车从远处的林子里露头了,锣鼓敲得震天响,人们大呼小叫,像群疯子。汽车朝村子驶来,铁锈红的车身,车头蒙着的红绸子忽闪忽闪,像要飞。汽车再拐过一个山脚,就到了村口。山脚有块山石向外凸着,向外打把方向盘就能过,开车的司机肯定是个新兵蛋子,快到跟前了,还贴着山崖走,我的心不由得揪紧了,眼神也有些恍惚。汽车突然鸣响了喇叭,前边没车你鸣喇叭干吗!山崖上石头被震落了,一路翻滚,垫住汽车左前轮,汽车开始打晃,车头一歪,滑到路边,车厢扭着麻花向外侧翻去,红绸子飘了起来,我大叫一声,冲了过去……
有人搂着我,给我唱歌:
我们是川藏线上的汽车兵
哪里艰险哪里有我们
千里川藏盘山行
山高陡啊路险峻……
声音既陌生又熟悉,仔细一听,是翟护士长。我以为是做梦,静静地听,一动不敢动。屋里有人走动,还有人说话,我绷不住劲,睁开眼。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贴身站在跟前,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:“醒了?还认得出我吗?”看我发愣,她接着唱起来:“有求必应保边疆,义不容辞担责任,光荣属于我们川藏线的汽车兵……”我一把攥住她的手,泪流满面:“翟护士长,真的是你?你咋会在这里?”
老太太笑了,说:“都啥年代了,还叫护士长?叫翟杏芬!”
县武装部政委探过头说:“要不是你昏迷时老喊这个名字,我们还找不到这位女首长呢。”
老太太摸着我额头上的疤瘌埋怨:“你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没影儿了,让我找得好苦哟。”她是笑着说的,眼角却淌出两行泪。
政委好像了解她的情况,试探着问:“老首长,您看我们这地方山清水秀,多好,留下来别走啦。”
老太太瞅我:“不晓得人家欢迎不?”
我说不出话,心里像有暗河决了口,嗓子被淹了,眼睛也湿了。我抓住她的手,使劲往怀里拽,生怕一松手,人又没了。
一屋子人乱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