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上的人都平静下来,即使身旁的海浪仍然在翻涌。
“少爷。”
宋勉转头看见青衣少年恭敬地行礼,眉眼的灵动与先前的少年如出一辙。电光火石间透过少年看见了很多很多,陌生的熟悉的一切,仿佛即将要从一场大梦里苏醒过来,又转身跌进沉寂了长久时光的梦境。
宋勉看着错位的时空,目光仍旧平静。
这是南宋泉州宋家嫡长子宋勉,率商队带着大量丝绸、瓷器等奢侈品远航的第25日。
这也是2000年后的泉州市经营着一家小茶馆的宋勉生活的第25年。
呼啸声再度响起,人群从各个角落汇聚到一起,望着同一个方向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当海上的雨将要席卷而来时,风势愈发猛烈。桅杆站立于船上,风帆吹得鼓鼓的,发出令人心悸的示警声。大团大团的乌云裹挟着灰蒙蒙的雾气压迫下来,海天距离拉近,低空近乎逼出一条狭长通道。
所有人各司其职,双手紧握着绳索不放,警惕而凶狠的目光扫过周围,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,眼里暗含着对自然的敬畏,但更多的还是不屈,不屈于命运,不屈于风暴。
少年紧紧地拽着宋勉的手腕,风吹散了他的长发,又被扬起的水汽打湿了,散乱地沾在年轻的面庞上。但少年的眼睛却亮得出奇,像夜空里一抹飞逝而过的流光,几乎要划破宋勉眼前的迷惘。少年大声地问:“这就是海上的风暴吗?”
声音里还有年少的锐气和意气风发,唯独没有害怕。
周围的人气势一变,愈发像是一柄已经出了鞘的剑,三尺青锋熠熠,几乎生出寒芒来,但却没有人说话,像是在为之后的酣战蓄力,又像是怕打破一触即发的战争前的平静。
但宋勉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感,还是之前那个满怀壮志要远航,却又总是表现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青年。
他认真地回答了少年的问题。
“是。”宋勉的眼里淌出笑意,他也真的就笑了,“你不怕吗?”
“怕?”少年嗤笑,昂着一头乱发的脑袋,“怕我就不会跟你来了。”
短暂的交谈没有继续下去,因为海上的风暴已经到来。
先起风,从远处裹挟着遮掩住半边天空的巨浪浩浩荡荡地涌来,凶狠地扑在船身,扬起的浪花在甲板上肆无忌惮地奔腾。风从上方掠过,桅杆已经摇摇欲坠,发出令人牙酸甚至毛骨悚然的声音,它就势俯冲而下,几乎要将船上挣扎求生的人拦腰吹成两截。
然后是雨,磅礴的雨里夹杂着闪电雷鸣,就悬在浪头涌动的半空里,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,一下接着一下,像是要凿穿柔软而坚韧的血肉,击碎这些在风雨飘摇里仍旧坚守的灵魂。
人愈发地显得渺小,宛若油锅里挣扎的蝼蚁,恐惧、慌乱甚至是难以支撑的惶惶,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这些年轻男子的脸上。但没有人松开手里被血一次次浸湿的麻绳,没有人松开彼此交握着的手。宋勉的大脑一片空白,但他一手死死地拽着绳子,一手紧紧地抱着少年的腰,感知着在他们之间缠绕着的绳子,心里一阵安宁。所有的半大少年都被不约而同地保护着,他们被另一双或者更多的手紧紧地拽着,而所有的人都将自己的生命牢牢地绑在这条承载着希望,不断将要被海浪顶翻却仍然努力保持平稳的巨船上。
船东摇西晃,被两方力量争夺着,角逐着最后的胜利。
人们仍旧抗争,仍旧坚持,坚持着抗争,抗争着坚持。嘶吼着互相传话,鼓励,生命最热烈的声音与自然的不可抗力交织在一起,奏出瑰丽的诗篇。
又一个巨浪翻滚着扑来,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,宋勉看见波浪迭起的海面有星星点点的光。那是这个时代不朽的荣耀,即使曾经受挫,亦会在时光里熠熠生辉,因为,这是人们用生命和拼搏构筑的时代。
宋勉再度睁开眼,躯体还是感知到了熟悉的晃动着的弧度,他动了动僵直的手指,微微偏了偏头。青衣少年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身侧,像是昏死过去了,但单薄的胸膛仍在缓缓起伏。
他们仍然躺在甲板上,四周是脱力的人,察觉他的动作转过脸来,奋力地给他一抹很轻的微笑,呼吸声还很沉重,但脸上已经是劫后余生的松快,映着身后再次恢复平静的海面和旷远的天空显得异常生动。
宋勉也牵了牵唇角:“大家休息好了就去找大夫包扎一下伤处,最好先用烈酒擦拭伤口。”脚边的一个男子扬声笑着: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之后必是一路顺风,这烈酒当痛饮几坛。”
他的声音粗狂,难掩欣喜,甚至颇有些战胜风暴的得意。
宋勉不再说话。
气氛一时热烈起来,有人不太赞同男子过早的庆幸,但一场灾难过后,人们更渴望胜利的甜美,即使它还只是畅想之中的海市蜃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