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实就是生命

高远是电视台的摄像师,工作至今已近二十年,是新闻部的元老。

这天,高远下班回到家,他脸色阴沉,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。不一会儿,妻子回来了,见丈夫神色有异,忙走过去问他怎么了。

高远摇摇头,没有说话。妻子着急道: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

高远这才冷冷地说:“我要和你离婚。”

妻子惊得目瞪口呆。她与高远结婚二十年,平日里甚是恩爱,女儿都已上大学了,谁能想到高远竟会有离婚的想法。她深吸一口气问:“为什么要离婚?我到底哪里做错了?”

高远回答道:“记得我跟你说过,我二十多岁时,父母本想安排我跟邻村的一个女孩结婚。实话跟你说吧,我和她一直有来往,而且,我跟她还生了一个儿子。现在,儿子长大了,上中学了,他需要更多的父爱,所以我想来想去,还是与你离婚,跟她过。”

高远的话深深刺痛了妻子的心,她没想到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,竟能如此残酷地伤害她。再看看高远,依然面无表情,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“你打我吧”。

然而妻子并没有动手,只是低头轻声地抽泣起来。

高远见状,突然有点着急:“你要是觉得难过,就打我几下解解恨吧。”

这回,妻子的眼睛里确实多了些怒火,她颤抖着的手也似乎马上要伸过来扇他耳光了,但等了半天,妻子还是没有动手,只是狠狠骂了他几句而已。妻子的个性比较柔弱,她能开口骂人说明已经是忍无可忍了。

高远叹了口气,不耐烦地说:“光骂有什么用,我需要的是打架。打架,你明白吗?”他一边说,一边走到客厅角落,关闭了他事先架在那里的摄像机,顺手又为妻子递上一张纸巾道,“行了,擦擦眼泪吧,真对不住啊,我跟你开了个玩笑,不过我也是被逼的,没办法。”

见妻子一脸的疑惑,高远这才向她说明了事情的缘由。

原来,今天早上,新闻部新来的欧阳主任宣布了一项计划。欧阳主任决定由他牵头,推出一档新闻纪实栏目,他亲自担任制片,并组建班子,而首先要确定的,便是摄像师的人选。

欧阳主任比较欣赏的摄像师有两位:一位是高远,另一位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徐翰。高远胜在经验丰富,技术过硬;徐翰的优势是思想活跃,思路创新。欧阳主任也不知该选哪位好,只好出了一道题,让高远和徐翰公平竞争。

题目很简单,就是让两人各自去拍一组打架的镜头,第二天一早拿给他看,他觉得谁拍得好就选谁。

一开始,高远觉得此事并不难,但渐渐地,他却不安起来。如今天下太平,哪里去拍打架的镜头?整整一个下午,高远来回奔波于车站、农贸市场和娱乐城,可到头来依然一无所获。左思右想之后,他才想出了方才的办法,想激妻子动手。

听完高远的讲述,妻子长舒一口气,在她看来,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,不就是一档新栏目嘛,不参加又能如何?可高远却不那么认为,他分析道:“徐翰年轻,如果他赢了,我脸面往哪儿搁?还有,我与徐翰之间的这场竞争已经引起了台长的关注,明天一早台长也会来新闻部了解最终结果,我总不能在台长面前丢脸吧?”

听高远这么一说,妻子也觉得事态严重了。她想了想,说道:“这样好了,你重拍一遍,这回我一定打你,然后你也打我,你就好好拍一场夫妻间的打架。”

但高远拒绝了,他有些疲惫地说:“我之所以要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激怒你,是为了画面的流畅度与冲击力,现在你已知道底细,以你那容易害羞的性格,各种表情动作肯定走样,这样的镜头哪有质量可言?我还是再去外面转转吧。”

说完,高远便背起摄像机出门了,直到半夜才回来。妻子见他心情不错,便兴奋地问:“是不是拍到了?”

高远点头道:“算是拍到了。我花了五百块钱,请两位民工兄弟帮忙排了场打架的好戏,镜头一气呵成,无懈可击。”

第二天,高远拿着这组民工打架的镜头来到了欧阳主任的办公室,台长、徐翰和新闻部其他同事都已经来了。欧阳主任问高远拍得如何,高远回答说一切顺利,镜头很完美。

欧阳主任笑了笑,没有搭话,只是将高远送来的带子放入了录像机,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。三分钟后,带子播完,欧阳主任还是什么也不说,继续播放起徐翰的带子来。

徐翰把拍摄场地放在了农村。与高远不同的是,他拍的不是人,而是一群狗。这是一群极其普通的土狗,徐翰刚开始跟拍时,它们正互相嬉戏,但很快,其中两只一面狂吠,一面撕咬起来,并最终掀起了一场“群狗大战”……

欧阳主任笑了,台长看起来也很高兴。几分钟的带子播完后,欧阳主任直接说道:“徐翰胜出,高远淘汰。”

高远早已面红耳赤,但欧阳主任却仍不罢休,他似乎有意要抓住这次机会,在众同事面前打压高远这位新闻部的元老,以提升自己的威望。只见他神情严肃地郑重说道:“高远拍不到打架场面,便安排了两个民工来表演打架,虽然镜头完美,技术过硬,但别忘了我们是新闻人,我们的第一原则是什么?是真实!没有真实作为前提,再完美的技术都毫无意义。而徐翰就不一样了,虽然拍的是狗,但并不离题,因为我只是说要他们拍一组打架的镜头,并没说一定要人跟人打。虽然他的拍摄技术不如高远,但他把真实性作为前提,放在了首位。我出此题,表面看是为了比拼摄像技术,实则为了考察职业敏感度,高远显然没能领会我的意图。从今往后,大家牢牢记住,作为新闻部的一员,做人做事的第一准则就是真实。真实是我们的生命!”

欧阳主任的即兴演讲,义正词严,声情并茂,众同事纷纷鼓掌,连连叫好。只有高远又羞又愤,默默走开了。

台长知道高远心情不好,便把他叫到办公室开导了一番。他首先指出欧阳主任由于年纪较轻,在为人处世上可能不够成熟,但台长也希望高远看到欧阳的长处,在台长看来,欧阳主任还是有思想、有品格、有境界的。

高远连连点头,说台长所言极是。台长见高远已经释然,便让高远重新回去工作。高远往回走了几步,突然想起了什么,便回头问台长道:“欧阳主任的全名叫什么?我一时想不起来了。”

台长愣了愣,说:“他叫欧阳瑞德,人家可是人民大学的硕士啊。”

高远点点头,便带上门出去了。可没过多久,他又回来了。

台长盯着他手中的一盒录像带,问他里面是什么。高远说是近几个月来,他在编辑新闻节目时的一些废弃画面,其中有一个镜头想请台长看看。

台长将信将疑地把带子放进录像机,映入眼帘的是一则法制新闻的片段。那日,市公安局捣毁了一个制造假证的窝点,高远作为市电视台新闻部的摄像师进行了跟拍。在现场,警察随意翻动了几页账簿,高远将镜头聚焦到了某一页账簿上,搞了一个特写镜头。

片子播放至此,高远适时地按下了暂停键,那镜头瞬间定格。台长走近电视机,仔细一看,只见那页账簿上,有一行字特别清晰:欧阳瑞德,人民大学新闻学硕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