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
林子里很静,偶尔一声夜鸟的梦啼,托着瀑布的声音极其响亮。路越来越难走,同事们没有跟上来,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放弃。更不知道我正合计的,是否会满盘皆输。“非常时期非常手段,当自我生命无法保障时,首选自救。”这是王医生说的。
在一块儿巨石上坐定,我伸出舌头,让瀑布凉凉地落在舌尖。金毛狮用杯子汲了水,坐在另一块儿石头上喝。
泼啦泼啦!瀑布在轰鸣。他喊:“过了瀑布,前头就到家啦!”
我也喊:“我知道,这是不周山!”
又喊:“当年,我不止一次跟姨婆上山,往庙里送香艾供饺,现在,那儿是座空殿!”
喊完我站起来撒腿就跑。我早瞄好了,只要绕过巨石,钻进旁边的密林,就会有一条羊肠小道一直通往山下。去它的“劝慰”,去它的“照片”,去它的“歪头婆娘”!我要完全听他的我就不是疯婆子。可惜,我忽略了男人强劲的肌肉和弹跳力,即便是个死驼背。他隔着两块岩石,呼!狮子一样扑下来,拎着我就像拎个玩具。
他拎着我的领子,悬吊在瀑布下方,“臭娘们儿,往哪儿跑!看不出野猪脚印啊?啊?有狼知道不!想做啥?跑啥?怕我吃了你?”
该死。我知道我应该求饶,但是我没有,我只是听从大脑指挥,扭着脸,不要命地踢腿挣扎。终于,我的右脚尖碰到某个岩石凸起,瞬间借助惯性绷紧身子,用力上耸,瞄准颈动脉,抬手就是一刀。
他闷哼一声将我甩到岸边。同归于尽的招数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,脑袋重重撞到树上。
可惜,我只划伤了他的下巴。他抹了把胡须上的血,举着手术刀来回跺脚:“狡猾!我叫你接个生,你要我命?邪性!”
“我犯过事,但我没杀过人,你一个娘们儿还想杀人?”
五、
我从未想过,治病救人的绷带有朝一日会成为捆绑自己的工具。他把我牢牢固定在副驾上,所有可能发动攻击的部位都捆绑了绷带。我完全僵化成石膏人。
我终于看到前方有座亮着灯的小木屋,金毛狮熄了火,扭头阴阴地打量着我,忽然抖动胡须笑起来:“知道啥叫怕不?不捆你都没法儿开车。”
他揭开我嘴巴上的绷带,说:“说好了哈,给你松开,一人喝杯豆浆,我不害你,你也甭杀我。”
“我对你不构成威胁。”
“姑奶奶,可别这么说!”他戴上墨镜,跳下车。
木屋主人打招呼:“大胡子来啦!不是又拉了女人吧?”
“让你说中了。老三样来两份!”
“好嘞,油条三斤,豆浆两杯,蒜两头……”
在木屋主人欢快的吆喝声中,我下了车,两条腿像打了麻药,空得走不成。这里树木稀疏,地势平缓,主人趁势搭了小木屋,门口摆着方桌矮凳,一口大锅熬着豆浆,咕嘟咕嘟冒着白沫。
听他们对话,我无法判断二人的关系,老老实实喝了热豆浆,撕了油条,问木屋主人:“这些豆浆都卖给谁?”
“主要是山上住家户,别看人不多,要包装成杯,后半夜就开始忙喽!”
这是大山唯一的眼睛,可惜他不会救我。我放了碗,金毛狮还在喝豆浆,他自始至终没有摘墨镜,我敏锐地感受到,黄色兽眼在镜片后360度旋转。
木屋主人笑着说:“没见过恁跩的人吧,吃饭都不摘墨镜。”
我与狮子镜片后的眼光碰撞,视线折断,咔吧掉到地上。
天越发白亮,现出灰黑色的山形、树影。金毛狮说过,到家劝好了病人,带她一块儿回医院检查。可是,一个有讹诈前科的人,以欺骗开始的出诊,谁能保证,他的所谓结束不是又一个讹诈的开始?
金毛狮拿着铲刀在刮擦车轮上的泥。木屋主人好心端来用过的废热水,泼到轮胎上帮他冲洗,泥水冒着白烟流下来。我恍然看到,泥流中轮胎有个凸起的鼓包,好奇地伸手摸去。
金毛狮惊恐地喊:“别碰!”
我故意将手指用力戳过去,直戳过去。金毛狮大叫着张开臂膀,从天而降。
可是,已经迟了,在他撞开我的瞬间,我的手指与轮胎接通,发出天崩地裂的爆响……
我在灌木丛中醒来,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焦糊味,我试着活动头部,还行,四肢,也还行。只是右边的袖管裂了,胳膊、膝盖疼痛,双腿酥软,根本起不来。我的视线模糊向上,木屋主人好似长在天上。
他端着手机,一会儿向下看我,一会儿跑开,不停地喊叫。 我挣扎着坐起来,看到不远处的金毛狮瘫在地上,头上、脸上,到处血污。
木屋主人还在喊:“对,两个,是是,不周山!”又跑回来哭:“老麦,老麦头上都是血!”
在木屋主人的搀扶下,我起身向狮子走去。可惜,这一摔,让我无法再像往常出诊那样奔跑。
一只糊满血污的手执拗地伸向我说:“救我……”他抹了把脸上的血,我看到他塞满眼的惊恐。
我忍着眩晕与疼痛蹲下去,将狮子的头安放在地上,让木屋主人翻找急救箱。箱子裂了药也破了,糖水被我喝了。我懊丧地把能用的敷料一一展开,胡乱压在他流血的脸上,又找到一条输液管,给他输上盐水。
他居然还能说话。“我在云南……摸过毒。臭娘们儿,我一天不投案……她一天不下山。”
我脑中闪出四个字——毒贩在逃。怪不得要锁车窗,怪不得要防我逃跑,这一切蹩脚的情节,竟然是真实的。
我说:“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,别再说话。”
“加上这回,挟持……”
“我还活着,你就不是死罪。”
“她生孩子,我才冒险回……她喜欢花……你别跑……带她去医院。”
“我不跑,我带她去医院,你别再说话。”
“热水浇,轮胎破,鼓包涨得薄,会爆炸。一路上……一路上你都不信我。”
“别说了,我信你。”
狮子的头一仰一俯:“这次要是能活下来,我就去投案……”
一朵杨絮飞来,落在他脸上,我把它摘了,又一朵飞来,我把它赶走,落入旁边的血土。越来越多的杨絮飞来,落在狮子周围,我不再赶它们……
我落下大颗的眼泪,不停地用纱布清理他脸上的血污。这时我才发现,那些血都是从鼻腔里涌出的。当所有血迹擦净,我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伤口,只是鼻根中了招,砸得青肿。
流鼻血向来是很吓人的。我忍不住扑哧笑了,拾起草茎捆扎的勿忘我说:“你死不了,起来吧,去你家!拉上你媳妇,先把你送到公安局,我们再回医院。”
我拨通了王医生的电话,金毛狮不可思议地昂起头,噗噗吹着大胡子,迎着晨光,像一头金毛的狮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