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摊(2)

4、

“这个警察,不抓人呢。”孩子说,那个年轻的警官已经消失在街角。

“大宝长大了,要当个好警官。那时候,你们就不用怕了。”他说。妈妈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,一面扣上胸口的扣子。街灯照在她的脸上,也照着她优美的长长的颈项。这年轻的妇人无言地凝视着喧闹的人潮,大抵她的心也漂得很远了。

到了行人开始渐渐稀少的时候,他们已经换过许多地方,最后他们停在一个街口。孩子看见对面的大楼上,挂满了画像,有拿刀的,有流血的,有男的,也有女的。他也看见长长的一排脚踏车,似乎都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瞌睡。因为满街的灯光,从远远的夜空看来,这座城市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。人潮渐退的时候,汽车的喇叭声和三轮车的铜铃声就显得刺耳起来。

“加个面饼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您吃香菜吧?”

“……”

“辣椒?啊,您!”

孩子和女人都抬起头来望向摊子。爸爸正皱着脸笑着,客人——那个年轻的警官——也新奇地望着爸爸,他抿一抿温情的嘴,微笑起来。

女人和孩子都兴奋地望着那个疲惫的警官开始热情地吃他的点心。爸爸带着皱皱的笑脸,替他添了两次肉汤。汽车的灯光偶尔扫过坐在暗处的母子,女人下意识地拉好裙子,摸了摸胸口的纽扣。

年轻的警官满意地直起身来,开始拿他的皮夹。

“不要,不要啦!”爸爸说,皱着一脸的笑。

年轻人注视着爸爸的脸,不久那温情的微笑又爬上他困倦的脸,还是放下十块钱,起身走了。

“啊,啊!不要——啊!”爸爸说,“那也得找钱呀,啊,啊,不要——”

爸爸着急地拿着十块钱追了几步,又跑了回来,慌忙拿了一张五元正要再追上去。这时候孩子看见对面的房子里拥出来大批的人,胸前挂着箱子的小贩们、三轮车夫们也拉起客来。有几个人已经坐在他们的摊子边了。

“啊,啊!”爸爸说,“唉,金莲!你快追呀!”于是爸爸又忙着招呼客人,“金莲,快追!”爸爸喊着说。

妈妈默默地接过那五元,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里。孩子独自坐在角落里,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,看着台子边不同顾客的脸。一辆辆三轮车载着它们的顾客,拖着不同音色的长长的铃声,奔着不同的方向去了。街口的红绿灯机械地变着脸,但不论红绿,在它似乎都显得十分困顿而无聊。夜市的最末的人潮,也终于渐渐地消退下去,甚至连车声都变得稀落了。

这时候妈妈悄悄地走了回来。她低着头只顾走向孩子,甚至没有抬头看看爸爸。她走近孩子,一把将他抱在怀里。他感到妈妈的心异乎寻常地跳动着。他又用双手围住妈妈的肩,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,细腻而冰凉,他感到舒适。妈妈把他抱得更紧了。

爸爸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,开始收拾。妈妈帮着把洗碗的水倒进水沟,孩子发现妈妈变得出奇地沉默。

“他不要钱吗?”孩子说。

“追上了吗?”爸爸说着,点起一根皱皱的香烟,“啊——他是个好心人。”

他们推着那安着没有削圆的木轮、咯噔作响的车子离开街口时,西门町似乎已经沉睡下去。街灯上罩了一层烟霭,它们排着长长的行列,各自拉着寂寞的影子。许多店门都关了起来,有的还在门外拉上铁栅栏。几家尚未关门的,也已经开始收拾。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声。街道显得十分寂寥。一只狗嗅着地面跑进一条幽暗的巷子。

他们逐渐走出这个已变得空旷的都市,从睡满巨厦的大路走向瑟缩着矮房的陋巷。

“他是个好心人,”爸爸说,半截香烟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熄,“好心人。”

走在摊车左侧的妈妈,只是默默地走着,紧紧地抱住孩子,陷入沉思的她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甚是优美。孩子舒适地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肩颈。

“他,不要钱的吗?”孩子说,“不要,不要——”

而不幸的,孩子又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。爸妈和咯噔作响的摊车都停了下来。痛苦的咳声停止后,只留下妈妈轻轻拍着孩子背的声音。这声音在沉静如许的夜里,听起来会教人觉得孩子的体腔竟是这样的空洞。

“吐到地上去吧。”妈妈说。也不知为什么,女人突然觉得心头一酸,簌簌地淌下泪来。她甚至不确定,这眼泪是否是由于怜悯自己的病儿而流。她只是想哭罢了。她觉得纳罕,她说不清。男人和孩子都没有察觉女人的眼泪。夜确乎很深了。

孩子的眼眶又盈满了泪水——但是除了有些疲倦,他倒当真很安适。睡意蒙眬间,他仿佛又从天边寻到几颗橙红的星,在夜空中闪烁着。

“星星。”他虚弱地说。他看见爸爸抛出去的烟蒂在暗夜里画着血红的弧线,撒了一地的火花之后,便熄灭了。

夜雾更加浓厚。孩子吸着凉凉的风,这使他记起吃冰的感觉。他又想吃冰了,然而他只是动了动嘴唇,没有说出什么来。

孩子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肌肤睡着了,至于他是否梦见那颗橙红的早星,是无从探知了。但你可以听出,那摊车似乎又拐了一个弯,而且渐去渐远了。

咯噔,咯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