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生田鸡在大华的乡下老家很常见,它又叫虎纹蛙,是蛙类的一种,暴眼、肚大,多隐蔽在有水的山塘、沟渠以及山潭里,靠捕食一些害虫为生。
在大华儿时,田鸡还不是国家保护动物,可以随意捕捉。有那么几年,因有人高价收购,钓田鸡便成了村中少年们乐此不疲的一件事——拿上一根鱼竿,在鱼钩上挂上蚯蚓或蚂蚱,然后伸到藏有田鸡的水域,蜻蜓点水般地上下抖动,贪吃的田鸡便会主动扑上来,咬饵上钩,也有些田鸡比较精明、谨慎,想钓上它们,就得靠钓技了。
天生和大华住在一个村里,又在同一所学校上学,关系很铁。天生是钓田鸡的高手,每天放学一到家,便会急匆匆地拿起鱼竿和蛇皮袋,去钓田鸡。他知道如何去寻找和引诱田鸡,然后瞧准机会,恰到好处地提竿,凡是被他碰到的田鸡,即便再精明,也极少有侥幸逃脱的,每次回来,天生手里的蛇皮袋都是沉甸甸的。
大华不怎么去钓田鸡,父母对他的学习盯得很紧,给他布置的家庭作业多,他抽不出空来。
直到暑假到来,大华有空闲了,才能隔三岔五地去钓田鸡,然后卖掉,买些糖果存在家里,一天一颗慢慢吃。
好景不长,钓田鸡的人越来越多,其中不乏成年人。附近山塘和沟渠里的田鸡都消失了,只能去更远处钓。
一天,天生约大华去几十里外的老虎山,说山腰上有一个山潭,里面有大田鸡,保证两人能收获满满。老虎山属于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,常有野兽出没,还有流传在坊间的各种鬼怪传说,大人们都禁止小孩进入。大华本不愿意去,但架不住天生一再劝说,又想到家里的糖果不多了,便勉强同意了。
次日,朝阳初醒,两人便背着大人偷偷出发了,天生还带了一把护身的大砍刀,以防御山中野兽的攻击。两人艰难地在杂草灌木间穿行,渴了,就停下来找山泉喝。大华还三番五次被突然蹿出来的蛇、兔子吓得不轻,连连打“退堂鼓”,想折回去。天生则不断劝阻他,说,“富贵险中求,把你当好兄弟,才叫你一起来‘发财的,你可不能当胆小鬼呀。”大华听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。
正午时分,两人终于到了半山腰,天生对大华说:“你在这歇下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说完,他留下砍刀,提着钓竿和蛇皮袋,拔腿走了。
天生突然离开,让大华十分不解,只好独自待在原地,看着周边暗沉沉的老林子,一阵风过都让他吓出一身汗,精神紧张得不行,只好紧紧地握住砍刀。
等了好久,天生总算回来了,说:“我才看见一个水潭,怪了,里头的田鸡竟然很少,只有两三只,被我刚才钓了。要不我们再去别处看看?”
看着天生手中拿着系得紧紧的、鼓囊囊的蛇皮袋,大华知道他钓到的田鸡,远不止两只。
愣了一会儿,大华才如梦初醒:自己被好朋友忽悠了,天生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,不过是想让自己陪他走山路,给他做伴、壮胆而已!大华勃然大怒,他一脚踢开砍刀,果断宣布立即与天生绝交,就此各走各的。被糊弄后的大华怒火中烧,让他完全忘记了独行山路的危险。
分开后,大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,要是就这么空着蛇皮袋回去,肯定会被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们笑话死的,太没面子了。无论如何,他不能一无所获,必须钓上几只田鸡。
主意已定,大华决定去山中另一处较隐蔽的山潭看看。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路,他跟父亲借道老虎山时,曾路过那里。
大华丝毫不顾忌山中独行的危险,一番披荆斩棘、苦苦寻找后,那山潭终于出现在大华的面前:一方碧潭清波,像是遗落在山间的一大块翡翠,潭心天光云影,潭边水草丰茂,大华无心欣赏这些,他一心只想着搜索田鸡。很快,一只浮在水草旁的田鸡进入到他的视野里,还是个大块头!这让大华激动不已,赶紧抛出鱼钩,上下抖动起来,让鱼钩上的昆虫在田鸡的面前“跳跃”.
那只田鸡见状,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,一口咬住鱼钩,狠狠地吞了下去,显然没人来钓过,它毫无戒心。大华见机,迅速地撤回鱼竿,瞬间,田鸡被带出水面,在鱼线的拉带下,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,然后脱钩掉落在岸上。大华立即放下鱼竿,猛扑了上去,将试图逃跑的田鸡一把抓住,放入蛇皮袋中。第一只“猎物”,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到手了!
天生太不够朋友了。捉到第一只田鸡后,大华感到跟他分开是无比正确的,否则田鸡肯定又会被他“使阴招”,抢先钓走。
接下来,又有第二只、第三只、第四只田鸡上钩入袋……数量之多远超过大华的预料,让他欣喜不已。
最后一只田鸡应该是“潭中之王”,它特别聪明谨慎,数次吃掉诱饵后都能成功逃脱,大华只好跟它打持久战,耗到快天黑才侥幸将其钓获。
可将它握在手中,看着它双眼瞪得圆圆的,肚皮鼓得胀胀的,一副很不服气、不肯认输的模样,大华忽然觉得自己太残忍了,心一软,竟将它放回了潭中。
转身,大华又看到之前钓获来的那些田鸡,它们在蛇皮袋里拼命地跳跃着,锲而不舍地用头顶,用脚踹,试图挣扎出来,重新回到风清水净的潭中。
大华突然良心发现,它们本来好好地生活在山潭里,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类的事,和周边的一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,抬头可见山,夜晚可玩月,自由畅快,无拘无束,却突然被他暗算,走上了绝路,真是太冤枉了。
这么一想,大华索性打开了蛇皮袋,干脆将它们全放掉。眼见田鸡一只只跃入潭中,大华知道,自己放掉的不是田鸡,而是那些甜美的糖果。
回到村子时,天已暗黑,在村口玩耍的小伙伴们见大华空袋而归,纷纷投来不屑的眼光,可不知为何,大华竟没那么在乎了。
大华和天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暑假很快便结束了,天生觉得钓田鸡能挣钱,心思全放在这上,索性辍学了,不再去学校,专门钓起了田鸡——他父亲的肺病越来越严重,已经完全干不了活了,每天都要喝好几大碗中药,绝望的母亲又离家出走,天生钓田鸡卖钱,是给父亲买药治病。
看着天生整天拿着鱼竿,去到越来越远的地方,有时好几天才能回到村里,整个人被太阳烤得黑黝黝的,大华竟心疼起了他,对他的怨恨也悄悄消解了,只是嘴上不说。
大华上高一的那年冬天,天生的父亲去世了。此后,天生不再去钓田鸡,他去了南方打工,一直没有回家。
多年后的一个春节,大学毕业后定居省城的大华回老家过年,碰到了同样回家过年的天生,请他吃了顿饭。酒过三巡,天生主动提起少年钓的往事,他醉意深沉地对大华说,“兄弟,对不起呀,当年老虎山上的那些田鸡,我本来真的是想和你一起钓的,但中途动了歪心思。我觉得它们对你来说,只是一颗颗糖果,而对我来说,却是父亲的保命钱,我得救我爸呀!所以才撇开了你。我还想,你学习成绩那么好,将来一定会有出息,会有吃不完的糖果的,不差这一点点。”
随后,天生竟然泪流满面,哽咽着继续对大华说:“你可能不知道,那次分开后,我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,生怕你在山里出事。你放归的那些田鸡,我一只也没钓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