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忽至(4)

他竟有这样可怕的经历,而且换车的原因跟这经历有关,实在出乎我的意料。

“……这么多年我备受煎熬,我做了多么蠢的一件事啊,我……我本来可以拉他去医院,可我又怕暴露了自个儿,我毁了,家也毁了,你姑姑她们以后的日子没法过……”

我有些理解姑父当时的举动了。

“既然撞了人,那车上没有痕迹吗?”沉默了几分钟后,我问姑父。

“有那么一点儿,不是很明显。”姑父说,车质量好,外壳很硬,除非撞到十分坚硬的物体上,否则印迹并不明显。他回家后,就连夜把车外壳处理干净了。

在姑父的缓缓诉说中,我终于理清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轨迹——出了事故,换了车,雇了司机,自己再也不开车,只负责联系业务。酒还是喝,主要是麻醉自己,消除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。但这次事故在他心理上产生了抹不掉的阴影,此后多年,他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恐惧中,害怕有朝一日警察会找上门来。他之所以用好烟好酒巴结那些头头脑脑,就是天真地希望真有那么一天,他们会为自己疏通关系,减轻罪责。他买来大量的武侠小说,也是想从中寻找某种解脱。当然,除了恐惧之外,他也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……令人惊讶的是,姑父在每年夏至这天夜里,都会偷偷去小族村附近的灌区路边,寻一处偏僻的地方,烧掉几千元人民币!他的这一反常举动,没有任何人知道,就连姑姑和两个闺女都蒙在鼓里。而且,即便是在很困难的日子,他也没有放弃这一举动。为什么要这样做?他说,不这样做,他就总做噩梦。

“故意损毁人民币也是犯法的!”我说。

姑父又把酒杯端起来,说:“这个我知道,反正已经犯过了,也就不顾忌什么了。再说了,要是不这样,我就觉得没法儿赎罪……小飞,我知道你想说我多么可笑,可笑!唉,姑父这一辈子啊,就是一个笑话!”

谁的一辈子不是笑话呢!这宽慰的话语刚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“你不说,别人也不知道这些,包括我。”我改了话的内容。

姑父说,要是不说出来,以后他到了“那边”,也会是个戴罪之身,会受惩罚的。“都说你们记者是最公正的审判者,我就当你是判官,向你坦白这一切吧。”

这些年,我手中的笔的确“审判”过不少东西,但是否都公正,我也不敢断言。

我想说,哪有判官和嫌犯坐在一起喝酒的,可是没有说。

“小飞,你是记者,愿意报道就写。姑父既然跟你说了这些,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。”

我不知道该对姑父说些什么,但我能感觉到这些年他心理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,以及今天他释放了所有压力后的轻松。

从老家返回省城的路上,姑父这些年的怪异举动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。行至小族村附近时,我特意停下车,想寻找那处苦苦折磨了姑父多半生的地点,可怎么找得到呢!站在灌区的河道边,望着一棵棵钻天白杨的身姿,我真想问问它们,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往事。

六、

几天后,我接到了表妹的电话,她告诉我,姑父去世了。

在姑父的葬礼上,姑姑有些神经质地逢人就说,姑父死得有些蹊跷,八成是被人害了。

表妹告诉我,听发现姑父去世的人讲,在他身边扔着一个不知名的药瓶子。

“姑父……姑父会不会是……心理抑郁?”我蒙头蒙脑地问了一句。

表妹轻轻摇了摇头。

姑姑则带着厌恶的神情望了我一眼。

我赶紧把脸转过去,避开了姑姑的目光。

灵堂里忽然传出姑姑的号啕之声——“你个没良心的,咋能撇下我一个人就走了!究竟是谁来过咱家里,你走呀也不言我一声……啊……啊!”

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悲凉和慌张,好像是我,毫不留情地判了姑父死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