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恋

黄海山从来不喝酒。

但黄海山却深通酒性,尤善品酒。

别人品酒都用嘴巴尝,黄海山品酒却只用鼻子闻。无论大曲、老窖、二锅头,还是黄酒、米酒、加饭酒,只消鼻子一闻,即能优劣立辨。连酒的产地、度数、年份都分毫不差。人们惊诧之余又万分不解。

黄海山祖籍京杭大运河边的一座小城,年轻时随乡邻远赴异国谋生。在海外漂泊了大半辈子,黄海山已然是事业有成子孙满堂。多年以来,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。但这一品酒的绝技,在华人圈里一直被奉为奇谈。对酒的品质如此精通,怎么看都不像没喝过酒的样子。每有人问起缘由,黄海山却总是沉默不语。

就连他的家人对此也是颇感疑惑。

“年纪大了,多少喝点酒可以改善血液循环。”孩子们也曾试着给他买来了各种价格不菲的高档红酒。

“不喝!拿走!”黄海山看也不看一眼。

说完,他又把目光落在了枕头边,那个放了几十年的木盒子上。

那是一只褐红色的盒子,旧迹斑驳。每当夜深人静,黄海山总是凝神地望着它思忖良久。里面究竟放了什么,只有他自己清楚。

一天,刚刚出差回来的儿子急匆匆地走进黄海山的房间。并从包里拿出一个酒瓶。

“知道您懂酒,国内的朋友委托,想让您给品鉴一下。”儿子说着,旋即拧开了盖子。

“先放那吧!”

黄海山听着,却并未抬头。这些年找他品评酒质的事情经常会有,所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。

就在瓶盖打开的那一瞬间,黄海山突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。接着,又使劲嗅了一下鼻子。

“这酒听说是用运河水酿造的,在国内很有名呢!”儿子只管说着,似乎并未注意到父亲的变化。

“这……这……酒……”黄海山嘴唇翕动着,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。眼睛里却早已经噙满了浑浊的泪水。

这泪水又将他带回到几十年前,那个刻骨铭心的时刻。

千年大运河奔流不息,两岸高粱红缨簇簇绿野千里。曾几何时,高粱与运河水缠绵悱恻,美了多少渔歌唱晚,醉了多少红颜相思。以渡口而闻名的运河小镇自古盛产高粱美酒。曾有善饮者颂赞曰,味似幽兰,色如水晶,绵柔醇厚,实为人间至品。

在镇上一间老烧酒坊里,大师兄黄海山正准备把刚下了“酒头”的原浆接到木制的酒海里。

“海山哥,你看酒头截干净了吗?”

师妹小芳,也是酒坊老板的女儿,忽闪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望着黄海山。

好酒出锅,讲究的是要“截头去尾”。因此,恰时截住“酒头”,就成了保证出酒品质的关键。酒坊的声誉也就全凭了接酒师傅的一张嘴。师傅也是酒坊的老板,将自己平生酿酒、品酒的绝技都传给了黄海山。黄海山拿起平时师傅品酒用的细瓷杯,接了一杯正准备往嘴边送。突然手一滑,“啪”的一声,细瓷杯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。因害怕会招来师傅的责罚,黄海山登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。

“海山哥莫怕,我就跟爹说杯子是我打碎的,他就不会生气了。”小芳调皮地拉着黄海山的手说。

“以后你就用它来接酒吧!”小芳说着,把自己平时吃饭用的一只小瓷碗递到他手里。

两个年轻的眼神忽然对视在了一起,碰撞出炽热的火花让黄海山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。

花开有期,世事无常。有因缘而至的美好,也终难逃缘尽而别的遗憾。

黄海山打点好行装,即将远行异国他乡。

“海山哥,走到哪也别忘了咱家乡的酒。”小芳悄悄地将那只接酒的小瓷碗塞到他手里。

“等着我,还用它来接酒喝!”黄海山将那只小碗紧紧地捧在心口。

时光追逐着奔波的脚步,岁月悠悠,乡音袅袅。那份记忆已然化成了坚守和执着。自此几十年间,黄海山只把酒的火热和甘醇铭刻在心里,再也未曾饮过一杯。

一双颤巍巍的手,慢慢摸索着打开了那个尘封了几十年的木盒。里面正是一只细致精巧的小瓷碗。薄薄的胎,蓝蓝的釉,清灵而娴静。却又光彩如新,竟不曾沾染丝毫岁月销蚀。

酒,倒上一碗,满满的。不用尝就知道,那依然是世上最好的酒。醇醇的,是那化不开的乡情;甜甜的,是那听不够的乡音;绵绵的,是那剪不断的乡愁;还有那暖暖的,是久违的家的味道。几多风雨,几多牵念,泪水伴着浓浓的酒香都悄然融入进血液里流淌……

后来,人们惊奇地发现,黄海山竟然开始喝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