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子

金子是林婶的侄子,小时候一直长在姑妈家,两家的六个孩子年龄不相上下。那时的农村,小女孩常玩的是跳皮筋、跳房子;小男孩就是弹溜溜,有时候也丢沙包,最常玩的是藏猫猫。金子是大家公认的人小鬼大,只要他藏,除非是为了让弟弟妹妹们高兴,要不然轻易找不到他。别人藏,他一抓一个准儿。

我家跟林婶家一趟房,相隔不过三五米,整个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挨着,稀稀落落的。我们两家分别有三间房,中间堂屋,东西屋分别有个隔断,那就叫里间了。东边屋里的正中央,立着一个用秫秸编织起来的地瓜楼子,里面装着一年的收成,这些地瓜干人吃,猪也跟着吃。西边有个独立的锅屋,是专门用来做饭的。挨着锅屋的是猪圈,猪圈的南边就是个茅房。院子的正中央有一个像小山一样的小草垛,东南角有底座大、上头小的苞米秆相互支撑着的苞米堆。东北角就是一个小园子,里面种满应季的各种小菜,窗户底下还有一个大磨盘。林婶家跟我家格局一样,两家的屋子孩子们随意乱窜,这就是我们藏猫猫的乐园。

有一次金子爬进屋檐下接水的大缸里。那一年雨水少,缸是干的,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,金子躺在里面睡着了。弟弟妹妹们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他,直到缸里传出鼾声。到了上学的年龄,金子回到父母的身边,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。金子不爱吱声,别人说十句他能说一句,可他却是一个心里有数、做事有始有终的人。

等我长到十八九岁,林婶来给我介绍对象,是金子。说两家知根知底,我要是嫁过去,一定会享福。母亲对金子父母印象不错,只是觉得金子太蛮,不知道长大变了没有。林婶对我母亲说,要是没有别的想法,选一个日子把婚事办了。

我问林婶,这是金子父母的意愿还是金子的意愿?林婶说,我哥家我做一大半的主,只要我同意,这件事就能成。我告诉林婶,那可不行,我想当面问问他。林婶盘腿坐在当院竹篾的席子上,点上一袋烟,吐出一个个烟圈,她被丝丝缕缕的烟包围着。林婶说,大姑娘也不知道害臊。

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,林婶答应了我的请求。金子来的时候,我开门见山地问金子,是你相中我,还是你姑妈相中我?金子的脸红了,像蒙上一块红布。我又重复一遍,他点点头,说是他相中的。这一点,挺合我的心,我不喜欢话多的男人。当我说,咱俩再玩一次藏猫猫,你要是能找到我,咱俩的事就好说。母亲笑了,林婶说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孩子气。金子腼腆地看着我,眼睛笑成了弯月牙。

这么多年,村里除了人老了,孩子大了,基本没有多大的变化。我让他去林婶家锅屋的墙上蒙住眼睛,我要杀杀他的锐气,要不以后他不知道谁是小二,谁是大王。

我附在母亲的耳边,低语了几句,母亲连连点头。此时,阳光正缓缓地爬上西山坡,把院子里翠绿的豆角秧映照得一片金黄,叶子像宝石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林婶的烟袋变得星星点点,金子冒汗了。两家的堂屋、锅屋、里间、草垛都没有,就连豆角架下、苞米堆、地瓜楼子都找遍了,也没有。金子站到门口,锅屋除了一个灶台,灶台旁边一个风箱,还有一口大水缸,灶台边一堆烧火草,再没有其他。母亲站起身,从缸里舀了半瓢水,倒进锅里,用刷子顺时针刷了几下,又逆时针刷了几下,把瓢又放回到缸里。

金子有点儿泄气了。当我听见林婶在鞋底敲打烟袋时,我从缸里站出来,金子“哎呀”一声蹲了下去,他对着空气狠狠地挥了两下拳头。金子一扭头,一甩袖子,走了。

金子参军了,我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。如果当时他能找到我,我们也许就结婚了。后来,金子抗美援朝时牺牲了,噩耗传来,我跟母亲正在堂屋的桌边纳鞋底,母亲听完,看了看我的脸,叹了一口气。我把鞋底扔在桌上,呼地站了起来,桌上的煤油灯被我强大的风力带动得小火苗拖得很长,豆大的火苗闪了几次才站稳。

我径直朝门后走去,拿起门后的斧头,高高举起,猛地对着水缸狠狠地砸了下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