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直的境界

在江西吉水县,流传着一句歌谣:“割不尽的韭菜地,打不死的邹元标。”这个邹元标就是吉水人引以为傲的老乡,生于明嘉靖三十年(1551年),是个有名的才子,9岁即能诵读“五经”,因而有“神童”的美誉。不过他最令人称道的并不是才学,而是疾恶如仇、刚直不阿的暴脾气。

万历五年(1577年),年仅26岁的邹元标以优异成绩高中进士,分配到刑部观察政务,相当于实习生,学习业务知识和官场规则。谁也没想到,一个小小的实习生,一出场就令整个官场震动。

原来在这一年,明朝发生了一件大事。这年9月13日,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父亲病逝。按照当时的祖制,张居正必须“丁忧守制”,回家服丧二十七个月,但此时他正致力于推行“万历新政”,各项改革正进行到关键时刻,他担心自己一旦离职,改革大业恐将前功尽弃,于是他和太监冯保一起策划了“夺情”事件。所谓夺情也叫夺情起复,就是皇帝以工作需要为名缩短或取消“丁忧守制”,可不必去职,以素服办公,不参加吉礼。

“夺情”之举看似理由充分,但因为有违祖制,受到了一些大臣的极力反对,其中以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四人最为激烈,上疏极谏,反对“夺情”。张居正怒不可遏,对四人施以“廷杖”。这板子打得有多狠?吴中行“廷杖几毙”,几乎被打死,后来中书舍人秦柱带医生救治他,去除腐烂的肉数十碗,“大者盈拳,深至寸,一肢遂空”,足见刑罚之残酷。一时间朝堂之上噤若寒蝉,无人再敢出声。

正是在这个时候,邹元标站了出来。他怀揣着连夜写好的奏疏,上朝时正赶上吴中行等人受廷杖刑,目睹了那血腥的场景。放一般人早望而却步了,然而等板子打完了,他依然把怀里的奏疏拿出来交给中官,还哄骗他说:“我请个假,麻烦转达!”等到奏疏传到张居正手里,一读,气得脸都白了,只见奏疏上写道:

“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:‘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,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。这是把奔丧看作寻常小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。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成其为人,现在这个人,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,父母死了不去奔丧,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的人,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,就认为他是衣冠禽兽,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?”

这是将堂堂的内阁首辅、当朝宰相骂为禽兽,这谁能忍得了?震怒之下的张居正同样大刑伺候,当庭赏了邹元标八十大板,这八十大板打得他半死,一条腿也断了。这还不算完,接着又被流放到了荒远的贵州都匀卫(今贵州省都匀市)。

许多人都赞叹邹元标的骨头够硬,也叹息他就此毁了大好前程。然而风水轮流转,后来张居正死了,一些人看到了翻盘的机会,大力诋毁他,万历皇帝下旨抄家,于是那些张居正的支持者被赶出了朝廷,而过去那些反对者则成了功臣,召回京师,提拔重用。邹元标借着这股东风,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枢,授职吏部给事中。

40年后,邹元标已经70高龄,此时明朝已进入明熹宗朱由校的天启时代。他感叹于朝中党派纷争不断,大臣钩心斗角,国势日益衰落,想起万历朝张居正主政时的勃勃生机,毅然上疏皇帝说:“(张居正)功在社稷,过在身家,国家之议,死而后已,谓之社稷之臣,奚愧焉?”意思说张居正有功于社稷,不过在个人操守方面有些瑕疵,从国家的角度看,他的确做到了死而后已,可以称得上社稷之臣,如果不为他平反,心中有愧啊!在邹元标的极力推动下,明熹宗为张居正恢复了名誉,子孙后代也可以荫袭官职,正式予以平反。

当初被张居正打板子,几近于死,现在回过头来又为张居正鸣不平,如此巨大的转变让许多人感到困惑不解。同僚加好友左光斗就曾问他:“你当年骂张居正,今天又为张居正说话,不是首鼠两端吗?”邹元标感慨说:“沉浮半生,方知江陵之艰辛也。”有人说他全没有了刚做官时的那种气魄,他笑着解释说:“大臣跟言官是有区别的。风度超绝,说话无所禁忌,是言官的事情;大臣关心的是国家大的利益和损害,以维护国体为己任,怎么能像年轻人那样怒形于色呢?”

当年主考官把邹元标进士考试的试卷拿给张居正看,张居正阅后感叹说:“此子性刚直,可堪大用也。”看来,他没有看错人。没错,邹元标不变的是他一生刚直不阿的品格,他一生多次被贬,却从未低头;变的则是他看问题的角度与方式,四十年世事磨砺,让他理解了张居正的志向与苦衷。于是他选择了向过去的自己认错,与所有仇怨和解。

所谓正直,从来不是称量别人的天平,而是丈量自己的标尺。肯于低头的邹元标,为我们展示了正直的真正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