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东坡平生经过了那么多挫折而终于能够完成自己,在他的散文和诗词里都表现出来一种修养,这是他和柳永的一个最基本的不同之处。
柳永终身都处在矛盾之中,他的生命是落空的;而苏东坡把所学的一切都能融会贯通,终于完成了自己。
当然,苏东坡所得的并不只是这一点而已,现在我们只是特别把这一点提出来和柳永作对比。下面我们就要正式介绍苏东坡了。
苏东坡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作者,而且他的集子后边有年谱,大家可以自己看。我现在要通过几个小故事来介绍苏东坡,这样大家就更容易理解。
苏东坡是四川眉山人,他从小就跟佛道两教有过不少接触,曾经跟随四川的一个道士张易简读过书。七岁的时候,他遇见一个眉山的老尼姑,那个老尼姑说,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后蜀的孟昶宫里,听到孟昶所作的一首词,她还把这首词念给苏轼听。后来过了几十年之后,苏东坡把这首词的大半都忘记了,只记得开头的两句。根据韵律来寻味,他觉得这可能是《洞仙歌》,于是就把它补充完成了,就是“冰肌玉骨”那一首。
《洞仙歌》
苏轼
仆七岁时,见眉州老尼,姓朱,忘其名,年九十岁。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,一日大热,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,作一词,朱具能记之。今四十年,朱已死久矣,人无知此词者,但记其首两句,暇日寻味,岂洞仙歌令乎?乃为足之云。
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欹枕钗横鬓乱。
起来携素手,庭户无声,时见疏星渡河汉。试问夜如何?夜已三更,金波淡,玉绳低转。但屈指西风几时来,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。
蜀主孟昶宠爱花蕊夫人,而这首词就是形容一个美丽的女子,可能就是为花蕊夫人所写的。今天我们不讲这首词,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证明苏东坡的记忆力是很不错的,并且他从小就对诗词有很深的印象和兴趣,对文学有敏锐的感觉。他在天性上就是与文学与诗词十分接近的,这是他天生的禀赋。
第二个故事讲的还是苏东坡小的时候。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常常到各地去游学。游学就是寻师访友,听到哪里有个人学问、修养很好,就到哪里去看望他,跟他学习。苏洵常常游学四方,苏东坡小的时候就由他的母亲程氏夫人教导。要知道,欧阳修小时候就是由母亲教导,岳飞小时候也是由母亲教导,可见母亲的教育对小孩子的影响是很大的。苏东坡小时候跟他的母亲程氏夫人读《后汉书》,读了《范滂传》。那里面记载,范滂年轻时被乡间荐举——汉代没有科举考试,是推举制度——出来做官,桓帝时冀州有盗匪,国家委任他做清诏使。清诏使是皇帝任命的特使,到冀州去案察。
《后汉书》上说,范滂受命以后,他就“登车揽辔,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”。
“慨然”是心中感动的样子。这是说,当国家给了他一个重要职位的时候,当他要出发到地方上去做事情的时候,他有很远大的志向,自信能够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来。可是大家知道,后汉时宦官专权,当时有一些士大夫和读书人就主持清议,反对宦官,可宦官则把这些士大夫看做党人,所以就发生了后汉党锢之祸,许多党人被关进监狱或者被杀。范滂也在党人之列,官府要捉拿他。他听到了这个消息,就向母亲告辞,要去自首。他对母亲说:“老母在堂,养育之恩未报,这是我唯一不能割舍的感情。”
他的母亲就说:“一个人能够以这样好的一个理由去死,死亦何憾!人怎么能够希望既有令名又能富贵寿考呢?”
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杀身成仁,舍身取义——如果你为一件正义的事情而牺牲,你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。当程氏夫人教苏东坡读书,读了这个故事,苏东坡马上就说了一句话,他说:“轼若为滂,母许之否乎?”
意思是,将来做儿子的要是有一天遇到这种生死的抉择,也采取了范滂的态度,母亲也能像范滂的母亲那样割舍得下吗?他的母亲回答说:“假如你能够如范滂,我岂不能如滂母?”
这个故事是值得注意的。我常常说,很多人在一起读书,可是每一个人吸取的多少、吸取的方面各不相同,这是因为他们的天性各不相同。如果他的天性和某种东西接近,那种东西马上就能打动他的内心。这好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:同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,同一个学校中的同学,所接触的尽管一样,所吸收的却不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