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永的落空和苏轼的完成(4)

一个人碰到他天性所接近的那一点,他是“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至”——都不是他自己能够做主张的,他自然而然就吸收了。这一点,对苏东坡来说,就是他平生做人的志节,他在天性上就有忠义激励的这一面。

第三个故事还是在苏东坡小的时候。当他第一次读到《庄子》的时候就说:“吾昔有见,口未能言。今见是书,得吾心矣。”

前面的“见”不是眼睛所见,而是指一个人对人生宇宙的了解。他说,我老早就有这种想法,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,现在看见了这部书,和我心里所想的完全一样啊!可见,他的思想在某些方面有与庄子相通的地方。

但是,《庄子》有内篇、外篇、杂篇,一共三十多篇,使苏东坡感动的是哪一篇呢?他没有说。我倒是想到了《庄子》里面的一个故事,就是《逍遥游》里的那一段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;肌肤若冰雪,绰约如处子”。

那神人像冰雪一样洁白晶莹,一切污秽的东西都不能沾染他,尘世岁月的消逝也不能在他身上刻画出痕迹。

后边他又说,发大水的时候,所有的生物都被淹没了;大旱的天气,连金属和石块都被晒得融化了,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藐姑射的神人受到伤害。

我曾经说过,中国和西方的一个很大的差别,就是思想和语言都偏重于直觉。西方的哲学着作都写得很有逻辑性,可是你看中国的这些子书,写了很多寓言故事,它是把道理用直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。

这是精华之所在,但也是缺欠之所在,缺欠就在于缺少组织上逻辑上的系统和条理。庄子的这个故事写得很美,而且有象征意义。它不是没有生命的,只不过我们现在离开它太远,不能引起共鸣罢了。他说的大旱与大水是两种对举的损伤,这不是随便说的。在文学里边,如果用两个相反的形象来对举,那就表现了一种周遍的、包举的意思。

李后主说:“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”“朝”和“晚”,“雨”和“风”,都是两两的对举。是说无论是“朝”还是“晚”都有雨都有风。而这里的大旱和大水则包举了天下所有各种类型的灾难和不幸,它们都不能伤害这个神人。

也许这个故事你们还不熟悉,那么还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。有一个会宰牛的人,他的刀用了十九年,刀刃一点儿都没有损伤。因为一般人解牛都是用刀和牛骨头硬碰硬,把刃都碰坏了,而这个人知道让刀刃从两根骨头之间割下去,所以他的刀刃总是像新磨好的一样锋利,这就叫“游刃有余”。

在两边的压迫之间还能活动,并且使刀刃不受损伤,这也是在患难挫折中的一种态度。我们常说一个人要受到考验。什么叫考验呢?就是无论什么样的患难挫折都不能伤害我,即使在最困难的环境之中,我仍然能保持我的“游刃有余”。

人们一般都很赞赏苏东坡飘逸的一面,有人尊称他为“坡仙”,他确实大有仙意,似乎不被尘凡的一切所限制。但是,光看到这一面并不算了解了苏东坡。

我们知道,王维晚年学佛,他给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,就是《与魏居士书》,里边提到陶渊明。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,辞去县太爷的官职不做而回去躬耕,后来遇到灾荒,曾经写过一首《乞食》诗。

王维就说陶渊明“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”?说你不肯束带向乡里小儿,不肯卑躬屈节干拍马送礼的事情,以至后来贫穷而乞食,岂不是终身惭愧了吗?

王维这是不分黑白,强词夺理。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,那是出卖自己的人格,和向人家要一碗饭吃是完全不一样的。而且,王维这封信是劝魏居士出来做官。他说,你做官与不做官,这有什么差别呢?并且说这是“见道之言”。就是说,好的跟坏的差不多;白的跟黑的差不多;与官场同流合污跟不与官场同流合污也差不多——是何言也!

王维享受着国家的高官厚禄,却不问国家大事,并以此自命清高,这难道是真正的修养吗?苏东坡就不是如此的。他在杭州的时候,在徐州的时候,都为老百姓做了很多事情,就是在他晚年被贬到海南岛之后,还曾为那里的人修了渡水的桥。苏东坡有自己的立身持守,有自己的政治理想。所以我的论苏轼词的绝句说:揽辔登车慕范滂,神人姑射仰蒙庄。小词余力开新境,千古豪苏擅胜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