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廷里最早的花开,可能并不在御花园里,而是在后妃们的春衣上。因为在清代,宫廷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,就是从后妃、公主、福晋下至七品命妇,在穿用便服时,倘若在服饰上织绣花卉,必须是应季的花卉。所以,在春天的服饰上,人们会看到桃花、杏花、探春、山兰等花卉;在夏季,又变成蜀葵、扶桑、百合、芍药、蔷薇、荷花;在秋季,则开着桂花、菊花、剑兰、秋海棠;即使在宫殿最枯寂的冬天,依旧有梅花、山茶花、水仙花在织物上盛开……
御花园转移到她们身上,被她们带着满处跑。我想起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三回,怡红院里,姑娘们饮酒占花名,宝钗是“牡丹”,探春是“杏花”,李纨是“老梅”,湘云是“海棠”,袭人是“桃花”,黛玉是“芙蓉”……“这一个晚上,她们占出了自己生命在天上花谱里的位置角色”,然后,“各自完成各自的生命”。
朝廷的帝后服装,有礼服、吉服、常服等各种分类,应用于不同场合,写在《大清会典》里,礼序森严,一丝不苟。一如郑欣淼先生所说:“清代统治者制定的服饰制度之庞杂、条律之琐细在中国历史服饰史上无出其右。”
那是王朝的服装,施加在她们的身上。就像男人们的朝袍一样,它们象征着女人们在宫廷等级秩序中的位置,每一个纹样的变化,都关乎她们的荣辱变迁。铁打的后宫,流水的嫔妃。她们是王朝的女人,她们的服装,是代表王朝(或者说,代表皇帝)的意志,而不是代表自己。它们是王朝重大礼仪上的装饰(如同她们一样),穿什么、怎么穿,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。因此,在故宫博物院今日所藏的后妃朝服像上,我们目睹的所有女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,难分彼此;所有女人的表情,都庄严肃穆,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。
氅衣则是一个例外,因为它是便服的一种。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女式外衣,圆领、右衽、直身、衣肥袖宽而高高挽起,有点像清朝入关前形成的挽袖衬衣,却比衬衣更考究。它是个人生活的一部分,而不是王朝公共生活的一部分,后宫里的应酬交往,都穿这种氅衣,只要不僭越最起码的规则,只要合乎顺应时节这项不成文的规定,就可以随心所欲。因此,在每个宫廷女人的衣着上,都绽放着她最爱的花朵,在四季轮回间争奇斗艳。那是她们精挑细选的结果,所以朵朵鲜花都代表着她们自己,各不相同。况且,她们选择的,不只是花朵的图案,还有氅衣的色泽、饰纹、镶边这些细节。因为这件衣服不承担王朝政治的重大主题,也无须排出名次位置,所以女人们就很放松,她们的巧思、巧手,都可以在这件衣服上得到舒展和发挥,在针脚之间,织进她们绵密的心意。那可能关系着没有人知道的梦境,还有远方尘埃里的父母家园。天朝衣冠里,唯有这氅衣,成了最温柔、也最变化多端的一种。
查《三织造缴回档》发现,仅光绪二十四年(公元1898年)慈禧六十四岁大寿时,派苏州、杭州、江宁三大织造加工的绣、缂便服衣料中,就有:“深藕荷缎地绣金绒八团花卉氅衣面贰件”“深藕荷缎地绣整枝藤萝花氅衣面一件”“深藕荷缎地绣圆寿字水仙花氅衣面一件”“缂丝深藕荷缎地圆寿字兰花氅衣面一件”……由此可知慈禧对氅衣的偏爱,还顺便知道了她最爱的颜色,是藕荷色。
清宫剧里,这样的场面出现的频率最高——宫廷女性的头上,梳着改良型的“两把头”的发式,戴着“大拉翅”扇形冠,上面插着各种花卉和金银珠宝的首饰,身上穿着这样的氅衣,脚上穿着高底鞋,目光湿润明亮,袅袅婷婷地在宫殿里走动,把自己埋在巴洛克式的繁文缛节里,身体洋溢着花的幽香,不知道是在用繁花来注释自己的生命,还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供养繁花。
(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《故宫的古物之美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