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二札(2)

在此后的一百多天中,苏轼被关押在御史台深井一样的牢房里,遭受非人的审讯。要不是那么多人勇于为苏轼伸张公道,可能历史中就不会有一个苏东坡了。为苏轼说好话的人里不仅有他的旧日师友,竟然也有他曾经的政敌,比如王安石

最后,皇帝出面裁决,苏轼被贬黄州。

王诜为搭救苏轼不惜“泄漏密命”,成为乌台诗案牵连最重的一个人,再加上“交结苏轼及携妾出城与轼宴饮”等罪名被勒停所有官职,贬均州。七年后再回京,见到苏轼,老友间执手相看,竟无语凝噎。苏轼感念旧情,引用孔夫子的语言,称赞其“可与久处约长处乐”,意思就是你这个人讲义气,有担当,我要与你做一辈子的朋友。

王诜交往苏轼,更多是仰慕他的才学。他经常请苏轼吃饭,赠送酒食茶果,以及鲨鱼皮、紫茸毡、翠藤簟,乳糖狮子、龙脑面花象板、裙带系头子等奢侈的生活用品。这些朋友之间的馈赠,都成了二人结交的罪证。罪状中还有一条:1073年,苏轼分两次跟王诜借钱三百贯,一次是为了嫁外甥女,一次原因不明,两笔钱,均未归还。也许苏轼想还钱,但王诜没有收,或者拿书画作品抵债了事,但双方没有还款记录,这就不好解释了,也就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当整人的“黑材料”了。

苏轼写字画画,对笔与墨都非常挑剔,因此,王诜也投其所好,其目的还是要在苏轼那里换取一些书画。王诜曾一次赠送苏轼十几种墨,共计二十六丸。宋以前的书法家大多专注于笔法,很少有特别在意用墨之法。到了东坡的时代,物质的发展再次推动艺术的创新。北宋是中国文房用品研发、制作技艺发展的一个高峰期,拿制墨而言先有南唐李廷珪,后有李承晏、潘谷,苏轼都有诗歌赞之,甚至他自己也参与过墨的研发和制造。

宋代的顶级墨大多来自南唐李廷珪的松烟墨。制墨首先要取烟,油烟制墨在宋代还处于初创阶段,不太成熟。北宋大多用松烟,松烟以黄山老松最优,匠人把松树去皮焚烧的烟灰收集起来,再经过淘洗分拣,才能使用。曾抄写过一则制墨配方:烟松一斤,珍珠、龙脑、玉屑各一两,另外还有麝香、樟脑、冰片、藤黄、犀角等材料。如果只看这个配料表,还以为是中药店开出治病的药方呢。是啊,墨也是一种药,小时候看人治病,还真用到墨汁涂抹患处,现在也有一种药墨,只是用墨治病的也少见了。这些原料备齐,再用上半斤皮胶,搅拌后,用木槌反复捶打,曰十万杵,也就是要捶打十万次,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,目的是让墨中的各种配料能够更好的融合。这还不算,刚做好的墨还要等待时间的沉淀,阴干之后,存储三五年再投放市场,这样墨里的动物胶也会慢慢退去。壬寅岁末,我在安徽绩溪参访胡适老宅,出来之后偶遇一制墨工匠,带我去他家里。房间里光线幽暗,一位大叔正在熬煮皮胶。皮胶是制墨的关键原料,墨之优劣,在用胶上有很大区别,最优者是鹿角胶,大多使用牛皮胶。苏轼说,北宋时代的制墨名家潘谷用的是鱼胶。但无论用什么胶,都是为了让文人笔下能挥洒出更自由的线条。墨是老的好,新墨燥,涩笔,主要是没有退胶。三五十年的老墨,用起来就有不一样的神采了,墨色透亮,色泽丰富而稳定。苏轼喜欢用浓墨,每次写字都把墨研磨得糊糊的,写出来的字黑又亮,历经千年,仍然光彩夺目。

王诜也善制墨,苏轼说王诜制墨“用黄金、丹砂,墨成,价与金等。”看来,王诜这配料更名贵,墨与黄金等价,这不是虚言,民间本来就有一两徽墨一两金的说法。实际上,墨是一种特别的颜色,它展现的是一个中国文人纯净的精神世界,又岂是黄金可以等价?

除了墨之外,苏轼作书常用诸葛笔和澄心堂纸。苏轼做过一首《黄泥坂词》,那是他被贬黄州时的作品,因原稿保存不善,找出来的时候已残损大半,苏轼凭记忆重写一份,被张耒收藏。这件事情被王诜知道后,就给苏轼写信:吾日夕购子书不厌,近又以三缣博两纸。子有近书,当稍以遗我,毋多费我绢也。

于是苏轼用李承晏墨、澄心堂纸再把《黄泥坂词》誊写一稿,算是还了这位贵公子的文债。

贵公子王诜常常做出一些赖皮的事情。苏轼有一块仇池石,视若珍宝。王晋卿听说后,明里写诗借赏,暗地里要横刀夺爱。苏轼不能不借,也写诗回应,诗名叫《仆所藏仇池石,希代之宝也,王晋卿以小诗借观,意在于夺,仆不敢不借,然以此诗先之》。光看这条长长的标题,就可知道苏东坡那种无奈的心境。

1077年,王诜收藏书画的宝绘堂建成,请苏轼写一篇记文。苏轼写了《宝绘堂记》,其中有言曰:

君子可以寓意于物,而不可以留意于物。……然至其留意而不释,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。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,宋孝武、王僧虔至以此相忌,桓玄之走舸,王涯之复壁,皆以儿戏害其国,凶其身。此留意之祸也。……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,故以是告之,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。

可以想见,王晋卿看了这篇文章是何感想?我堂堂驸马都尉,功臣名将之后,我爱好个收藏,咋啦,咋就要招致祸端啦?我本来想请你大学士写一篇美文,装裱后悬于厅堂,本来是一件美事,你可倒好,不会说话不说也行,还“害其国,凶其身”,你看你说的多晦气。于是他写信给苏轼,让他删掉这些不吉利的字眼,可苏轼也犯了犟劲儿,答复曰:你要是不喜欢,可以不裱挂啊,让我写,我就这么写,对不起,一个字也不改。

同样兄弟俩,个性却明显不同,苏辙的做事方式就要沉稳很多。还是在王诜的宝绘堂这件事上,苏辙也写了一首诗,从头到尾唠的都是吉祥嗑,跟人家办喜事他给唱喜歌儿一样。且看一两句:“骐驎飞烟郁芬芳,卷舒终日未用忙。游意淡泊心清凉,属目俊丽神激昂。君不见伯孙孟孙俱猖狂,干时与事神弗臧。”

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苏轼在任凤翔签判的一段往事,那时候苏轼二十七岁,年轻气盛,也不怎么把长官陈希亮放在眼里,让他去开会也敢不去,后来被罚铜八斤,并记录在案。不久后,陈长官建造一座高台,请苏轼写记文一篇。苏轼在文章中大加讽刺:“物之废兴成毁,不可得而知也。昔者荒草野田,霜露之所蒙翳,狐虺之所窜伏,方是时,岂知有凌虚台耶?废兴成毁,相寻于无穷;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,皆不可知也。……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,而况于人事之得丧,忽往而忽来者欤?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,则过矣!盖世有足恃者,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!”这篇文章确实有些刺眼,可是苏轼这位眉州老乡,却显示出了极大的气度,竟然一字未改,刊刻于石。很多年后,苏轼想起这件事,很后悔,在给陈长官写的传记中,他说:“方是时,年少气盛,愚不更事,屡与公争议,形于言色,已而悔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