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二札(4)

书信内容安排的很自然,造房子,来朋友,送礼物,另外要借用建州木茶臼,盖房子可能算老苏的一件大事,但因为还没有进入具体操作流程,信中也未详细言说。可是那件借用茶臼的小事,来龙去脉却絮叨得明白真切,且用笔墨最多。足见窘境中苏轼对生活的态度,茶臼是提升生活情调,锦上添花的东西,对于苏轼来说,生活中的这一点儿小情趣也是必要的,否则生活就不是生活,而是死气沉沉地活着罢了!

1079年的那个冬天,苏轼灰突突地从汴梁出发去往黄州,路上偶遇季常。二人已经多年未见,苏轼见季常潇洒如故,但季常竟还不知道苏轼摊了大事,互相寒暄之下,陈季常不提伤心事,只是拉着他回家喝酒。岐亭陈家宅子,环堵萧然,简朴得超出了苏轼的想象。陈慥清心寡欲,醉心修道,“龙丘新洞府,铅鼎养丹砂”,苏轼感觉季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浪荡子了,时间改变了两个人的境遇,但肝胆相照的内心依然温暖。那天苏轼酒喝得有点多,加上旅途劳累,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。

一周之后,苏轼到了黄州。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,就是住在哪儿?

好在佛家寺院给他敞开了大门,他和儿子先搬到了定惠院和僧人们一同吃住。半年之后,苏家老小也都来到黄州,这可麻烦了,寺庙里肯定不能住,怎么办,想买房子,又没有财力。太守朱寿昌伸出援手,他们一家人搬进临皋亭。临皋亭虽然局促,但可以安定下来,只是要来了朋友,就没有地方住了。

陈慥来黄州,当地人欲请吃住,陈慥拒之,苏轼想安排他住在寺院或者船上,陈慥亦拒,他更愿意和老友在简陋的房子里抵足而眠。苏轼在黄州四年,陈慥来过七次,每次都盘桓十来天,在此期间,他也建议苏轼置办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
苏轼造房,亲力亲为,被炙热的太阳晒得皮肤黝黑,房屋落成时已是冬天。屋外大雪悠散,屋内他于墙壁绘制雪景,遂给新居取名“雪堂”。“雪堂”容易给人一种浪漫的想象,但实际上雪堂冬天还好,只漏风不漏雨,但到了雨季,可就是屋里屋外一起下雨了,客人来了挪床接漏雨,难免有点尴尬,“他时夜雨困移床,坐厌愁声点客肠。一听南堂新瓦响,似闻东坞小荷香。”诗歌中所言“南堂”,是苏轼同年进士蔡承禧到黄州看望他出资建筑的。雪堂是五间草房,南堂是三间瓦房,住房改善了,雨打瓦片的声响,听起来都那么悦耳。有了这所房子,苏轼可以在这里会客、看书、习字、抄经、画画,当然还有给朋友写信。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儿的过去,在这些具体细微的活动中,原来那种被贬谪的压抑、痛苦、百无聊赖、空洞洞而没着落的内心,都被时间填满,苏轼也在与劳作、读书、交游之中,不知不觉地代谢掉了垃圾情绪,发现了幸福的密码。

你看他写得轻松愉快,悠然之态跃然纸上。

文字在纸上如同跳动的音符一样,墨色变化也并非一味儿丰腴厚重,而是疏密错落,大小呼应,牵丝连带,轻重缓急,用笔果断而自信,你可以认为这就是苏轼日常写字的样貌。他不夸张,不刻意,笔意欢快,潇洒自如,达到“书出无意于佳,乃佳尔”的艺术效果。

但这种感觉并不是在苏轼所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的,《寒食帖》字里行间的情绪与线条的沉郁之感相互感染,读来则有哀鸣之音,是情感的极端体现,是即兴表达,有难以复制的是心境和情绪。因此黄庭坚题跋曰:试使东坡复为之,未必及此。《前赤壁赋》书法与赋文皆美,用笔端稳圆润,结构精当,山峦、水影、树木搭接起来的线条,浸润一种独特的水墨气质,柔软平和,舒展洒脱,又不缺乏生命的韧性与丰盈。但因是赠予给朋友的“誊写”之作,书写中必定用心经营,与人生的旷达相比则稍显拘谨。苏轼多次抄写《前赤壁赋》赠给朋友,但《后赤壁赋》却不见真迹,想来也和文章有关,我更喜欢《后赤壁赋》,感觉后赤壁,更神秘,更私人。

《后赤壁赋》中,苏子不再讲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,而变成了一个人的历险记,不仅是冬夜登山望月的历险,更是一次精神历险。此后,苏东坡在梦与命运的启示之下,重又找回生命的巨大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