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灭的烟火

单论权势、地位,能比肩这个家族的或许不少,但若要论家族的书卷气与风雅,论人性的丰富与复杂,论人的意趣和风度,张岱家族或许是绝无仅有的。

张岱家族奇人辈出,江南五大收藏家,他们家占了两位;至于品茶、赏戏、筑园、写字、绘画这类风雅的“行当”,更是无人可及。

万历二十九年(1601年),张岱四岁那年,他的父亲与几位叔叔突发奇想,决定实施一项前无古人的计划——点亮龙山。他们倾家族之力,剡木为架,涂上丹漆,支起数百座灯架,每一架饰以文锦,张灯三盏。满山的大树上,也悬挂起灯来。灯一直从城隍庙门延至蓬莱冈,远远望去,有如星河倒悬。这一工程引发了无数人围观,以至于城隍庙不得不挂上禁条,禁车马入内,百姓到城隍庙门口,只得步行;禁烟火喧哗;禁城内豪室按惯常那样派遣家奴驱赶行人清道。

点灯工程持续四晚。龙山,这座绍兴城外的小山,入夜后第一次被璀璨的灯火点亮。这件事发生在电气时代以前的手工业时代,不得不说是张岱家族凭借一腔浪漫,创造了一个光明璀璨的梦境。

男女老少纷至沓来,缘山而行,席地而坐。每日赏灯结束,仆人入山清扫,果壳蔗渣鱼骨堆积如山。

张岱自孩提时代起浸淫在这般氛围里,穿梭于一众丰盈又奇崛的灵魂间,渐渐就成了一个“痴人”。

张岱爱灯火的璀璨,也爱烟花的烂漫。对于放烟花,张岱有自己的审美要求,他认为缤纷的色彩一定要配以风格相近的声音。模样盛大的烟花,不一定需要锣鼓的节拍来配合,轻吹唢呐应和会显得相得益彰,根据烟花迸放的缓急高下,佐以或激越或低沉的唢呐声,这种情状是绝佳的享受。按张岱历来的喜好,若张灯结彩却不演戏,就仿佛锦衣夜行,看灯的心绪也会黯淡起来。

张岱爱戏子的窈窕,爱舞台深处如昙花盛开复又凋零的即生即灭。你方唱罢我登场,戏剧是人生的复刻,既演绎生命的欢悦,又留存人间的遗憾。爱恨情仇,才子佳人,戏剧是给人生补缺的。张岱自己组建了一个戏班,名为“苏小小班”。张岱不仅写戏、排戏,兴致上来,索性自己登台演一出。张家戏班演出的质量之高,别说在绍兴一地,就是放在整个江南也是屈指可数的。

张岱好饮茶,已到痴迷境地。老友曾跟张岱盛赞闵汶水的茶。崇祯十一年(1638年)九月,张岱刚至南京便动身前往闵汶水处。张岱等了好久,待闵汶水回来时夜色已深沉。当张岱说只是慕名来喝一杯好茶时,闵汶水又惊又喜,即刻烧水泡茶。研习茶道多年的闵汶水很是惊诧,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,不仅能尝出茶的品类,还能辨别出茶叶采摘自哪个季节,品出泡茶的山泉取自何处。

张岱亦是一个十足的老饕。他几乎吃遍了大江南北的美食,并在吃法上极尽想象和创造。他养过一头奶牛,研究出了做奶酪的方法。而腌制食物,他更是拿手,什么糟蟹、糟姜、糟茄、腌鱼……皆找到了奇妙的制法。他曾考订祖父的着作《饔史》,编成一部美食集《老饕集》。

他组建丝社、斗鸡社、噱社、蟹会、诗社……仿佛每一项爱好都能够玩出繁多的花样来。他盘桓于南京、扬州、镇江、苏州、杭州等繁华都市,他既爱山水的宏阔与秀美,又迷恋街头巷尾的风俗与人情。他信奉“人无癖不可与交”,以至于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,他们无一不是性情与爱好独特之人,无论官吏、文士、工匠伶人,还是和尚、道士、妓女、贩夫走卒,张岱都有可能和他们混迹一处,在他们身上觅得人性的光芒。

他爱流动的河,爱那河上自在徜徉的船。少年张岱在绍兴城内庞公池附近读书,就在池中留一条小船。他可随时跳上船,顺着河流抵达绍兴城的街头巷弄。他曾设凉簟卧舟中看月,小童在船头唱曲,他则在半醒半醉之间,悄然睡去。待船夫回船到岸,他已一枕黑甜。

要多少痴情,才会有这样的生活;要多少热爱,才会有这样的痴情。

清军大举入关,占领北京后,迅速挥师南下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的小朝廷不堪一击,一年即瓦解覆灭。江南士人们纷纷投入反清复明的抗争中,拥戴明朝宗室朱以海,以鲁王监国名义扯起了抗清的大旗。

这当然是无谓的抵抗,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没有人能力挽狂澜,在巨大的毁灭性的颓势面前,旧时代的抵抗注定徒劳。不过最初,人们总是怀着一丁点儿希望做最后的抗争。张岱一家迎接鲁王到绍兴,捐钱助饷,倾尽全力追随鲁王抗清。但他们没有料到,这个南明小朝廷无能又腐败,那些以各种名义站到台前的人图的只是权力和声色,根本不可能重振大明基业。

清军汹涌而来,像轰轰烈烈的大潮,很快席卷至钱塘江。南明隆武二年(1646年),绍兴沦陷。清军攻入绍兴城后,四处追捕拥护鲁王的人,张岱一族自然在追捕名单之列。

在国家的崩溃面前,张岱原本安稳富庶的家庭分崩离析,个人的命运犹如蝼蚁,多年的积蓄一夜归零。巨大的灾难激发了无声的抗争,许多孤高的灵魂以决绝的死亡殉葬这熄灭的时代。

弘光元年(1645年)五月,清兵攻破南京,弘光帝被俘。六月十三日,杭州失守,潞王降清。十五日午间,刘宗周听到这一消息时正在用膳,他推案恸哭,说,我到了顺应天命而死的时刻了!他决定效法伯夷、叔齐,开始绝食。其间,清贝勒博洛以礼来聘,刘宗周书不启封,绝食二十三天,以身殉国。

浙江山阴(今绍兴)大学问家、张岱父亲张耀芳的好友王思任在清军破绍兴城后,绝食而死。

张岱好友陈函辉返台州,哭入云峰山中,赋绝命词十首,自缢而死。

张岱好友余煌独自出东郭门,到渡东桥边投河,殉国而亡。

张岱堂伯张焜芳领兵与清军交战,被俘虏后誓不投降,壮烈捐躯。堂弟张萼初率兵抗清,兵败后从容就义。

最触动张岱的,或许是挚友祁彪佳的死。

祁彪佳是明代着名的文学家和戏曲家,天启二年(1622年)的进士。

弘光元年六月,清军礼聘祁彪佳,聘书抵达时,祁家人惊恐又为难。祁彪佳向妻子托付了一应家事,将家中大片田产捐给邻近佛寺,在日记中留下遗书,并写下三封告别信,一封给叔父祁承勋,一封给三哥祁骏佳,一封给妻子商景兰。七月二十五日,祁彪佳于家中置下酒菜,邀请诸好友到府上小聚,张岱就在席间。这场夏日最后的晚餐却是温情的,朋友们谈笑风生,说着轻松的话题。

酒过三巡,主人送客,朋友一一告辞。祁彪佳唯独留下老友祝山人,请他移步内室深谈。他让山人焚香煮茗,二人纵谈古今忠烈。推开木窗,眺望南面的远山,祁彪佳笑着说:“山川人物,皆属幻影。山川无改,而人生倏忽,又一世矣。”随后,祁彪佳催促祝山人就寝,自己则离开家。他来到寓园,登上八求楼,那是他以毕生热望营建的园林和藏书楼,那里有三万五千一百卷藏书在等候他。

从书楼上下来后,祁彪佳在寓园里踱了一圈,这是一个联结着他生命的园子。他曾在这里赏月、饮宴、看戏、燃灯,他曾在这里品尝甜蜜的爱情亲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