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,祁彪佳走向寓园内一处池塘,投水自尽。
这么多轰轰烈烈的死亡,不断冲击着张岱。作为亡国的遗民,作为立志不改侍新朝的坚定反抗者,在所有希望幻灭后,张岱确实想过死亡。可同时,他又不止一次地想到,为了气节,选择以死殉国确实是可贵的,但在屈辱中活下来,完成未竟的事业,是不是更可贵?确实,张岱有一项重要的未竟事业——修明史。
南明隆武二年(1646年)六月,张岱携一子一奴一箩筐书籍,逃往绍兴城五十里外的越王峥。在遥远的古代,越王勾践曾栖兵于此。最初,张岱藏身于此地一座古寺中,寺中方丈是他的至交。他深居简出,躲在僧舍里编撰《石匮书》。
但有一回,张岱外出时被人识破,自此到寺院里拜会他的客人络绎不绝。为避免泄露行踪,张岱决定离开越王峥的古寺,迁往嵊县的西白山中。在西白山,张岱遇到族人,族人帮他将绍兴城内的家小全部转移过来。动荡的逃难生活逼迫着张岱变卖了家中剩余的田产,身边仅剩的几个奴仆也各自逃命。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,张岱与家人根本无力带走更多的东西,各项家当及三万余卷藏书尽数落入官兵之手。
在西白山中待了近一年,到顺治四年(1647年)夏天,由于物资的匮乏和生存的艰难,张岱本想迁回绍兴城内,但亲戚朋友们见他们一家,如见毒蛇猛兽,无人敢接应。张岱一家只好避居于绍兴城二十里外的项里,此地传说为西楚霸王项羽逃难藏身之地。时间和命运运行的轨迹如此奇妙,在项里的避难时光,张岱时不时会想起那位落败的英雄,他甚至在项里鸡头山上选好了自己的墓地。
避难三年,陋室不能避风,食物不能果腹,天地寂然,友朋如大海上的孤舟一般难觅踪迹,可某种信念仍然活着,像残存的烛火,在大风之后固执地挺立着。张岱白天学着耕作,夜晚埋首史书进行整理与书写。就这样,在信念的照耀下,离乱的生活才泛起一点生机。
顺治六年(1649年)九月,张岱一家迁回绍兴城内。张家故居早已易主,钟鸣鼎食的岁月在一夜间沉落,这个越中望族,数代人苦心孤诣的经营,一夜间被时代的巨手荡平。
繁华已尽,烟花寂灭,前半生的优渥此时烟消云散了。
最后,张岱于辗转中租下绍兴龙山后麓一处残破的园子——快园,那是他年少时在祖父张汝霖的带领下时常游玩的地方,也是他儿时读书、赏灯、看雪的地方。
活下去,胜于一切。
尽管大家族已分崩离析,但张岱自己一家人口依然不少。六个儿子,十个女儿(除去出嫁的,还剩七个),两个儿媳妇,四个孙子,一个孙女,再加两个妾,大大小小二十三口人。顺治十一年(1654年),清政府清查户籍,没有田产的张岱一家成了黑户。
这样大的一家子,只靠张岱一人去获取生活来源,显然是不现实的。为了激发每个人的求生欲望,以渡过难关,张岱劝告儿子们各立门户。张岱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妾,在饥寒交迫与艰难世事面前,她们不复从容:“二妾老如猿,仅可操井臼。呼米又呼柴,日作狮子吼。日出不得哺,未明先起走。如是十一年,言之只自丑。”从诗句中,我们见到了面对穷困生活时,张岱心里某种无处诉说的凄凉和无助。
张岱只好拿出年轻时痴迷雅玩的劲头,将它转变为强烈的求生欲,以应对生活。为了织布穿衣,他学习养蚕,可随即新问题来了——快园中八九棵桑树,无不枝叶稀疏,蚕的食物很快就断供了。他又试着养鱼,买了千尾鲤鱼苗放进水塘,可塘中蓄水养鱼不到十日,就听说鱼塘水面需要铺一层草。于是,他典当衣服,买回一条小船,还请了一个老头儿来打草。这个老头儿驼背又秃头,每天只知道吃饭喝酒,干起活来懒散拖沓。养鱼,不但分文未赚,还赔进去许多钱。
年轻时的张岱恐怕永远不会想到,老来他的生活会彻底变成另一副模样。曾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,现在却要学习插秧、浇园、舂米、担粪。他根本不知道农作物的脾性,不知道农事的门道。他曾在半夜挑粪灌溉,曾一棵一棵拯救被烈日晒到枯萎的茄子苗和南瓜苗,曾妒忌邻居家桑树枝繁叶茂,足够蚕儿吃到结茧。面对一片稀疏的田地,张岱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:“学问与经济,到此何所施!”确实,纵有满腹诗书,纵有用不尽的文韬武略,面对这片沉默的土地,你能使出什么计谋呢?
个人能在富贵温柔乡不沉醉而努力触及灵魂的风致,自然令人钦佩;一个曾沉浸于富庶生活的人,能够坦然面对时代的崩溃,面对生命沉入绝对的贫穷与枯寂,能想方设法重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,则更令人钦佩。张岱之所以有能力应对生活如此这般的“断裂”,不沉陷于富贵,不困顿于贫穷,这大概就是他的家族给他的底气。
明亡之前,这部书写明史的大作已经有了大体框架,张岱特意以《石匮书》命名。石匮,石制的柜子,是古代帝王祭祀用的石匣,也是司马迁保全史料之处。以此命名一部史书,是为了记录一个时代,也是为了向司马迁和他的《史记》致敬。
《石匮书》的撰写始于明崇祯元年(1628年),原本或许只是张岱写作生涯里一部体量较大的书,在经历了明帝国灭亡的切肤之痛后,张岱将这部书的书写看作自己——一个遗臣生命延续下去的理由。作为一个有着浓厚历史情结的学者,张岱坚信,家国是有记忆的,一个国家政权可以覆灭,只要文化的记忆还留存着,这个国家就不会真正灭亡。一部未完的《石匮书》,昭示着生命的重量,他终究将以一支笔,以不灭的汉字,为业已逝去的故国招魂。
明亡之后,初生的朝廷急于显示皇权的威严,以雷霆之势清扫残余的抗清势力,以不带丝毫人性的严酷手段震慑那些至死不渝的“守旧派”。这样的时期,修撰明史当然“违法”,且是一桩重罪,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。张岱在数次逃难中,金银财产遗失殆尽,唯有《石匮书》书稿总贴身携带,以性命守护。
从崇祯元年(1628年)到康熙三年(1664年),张岱终于完成了这部鸿篇巨制。《石匮书》前编二百二十卷,二百五十万字,上起洪武肇基,下至天启崩殂。之后,他又完成了五十万字的《石匮书后集》。
张岱以史家笔法,在纸上安放了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,安放了天文、地理、律法、礼乐,安放了帝王、公卿,安放了烈士和忠臣,也安放了奸佞与小人。那些公义良知,那些文化与民俗,都在这部大书中存留下来。
这是一阕献给逝去王朝的绵长挽歌。
若从物质层面看,张岱的前半生过得何其靡丽奢华,后半生又何其拮据落魄。他深知繁华是过眼云烟,时间若白驹过隙,且皆不可追,但在晚年枯寂的光阴里,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做起从前的梦来。
大明帝国灭亡后,张岱很少走到热闹中去,尽管他是那样喜欢热闹的人。他在沉寂里活了许久,有人说他死于八十四岁,有人说是八十八岁,也有更多史料表明,他死于九十三岁。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,张岱在六十八岁那年就已经将自己的墓志铭写好了,六十八岁往后的每一天,他认为都是自己赚来的。关于死这件事,他应该早就想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