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也喜欢“恶作剧”(2)

钱名世案是雍正整人的一次操练,所以他本人跟得很紧。按照他的要求,在京符合条件的近四百名官员真的每人写了一首诗,对钱名世进行批判和谩骂。有人说,这是一次士大夫阶层集体折腰的批判运动。因为是开创性的工作,雍正很上心。

他真的花了工夫,把批判诗一首一首看了。他用他的评价标准,对这些诗进行了评判。对雍正来说,让官员集体写批判诗,除了公开羞辱钱名世,还有更重要的目的——每一个官员在写作过程中都应该反躬自问,有没有和钱名世一样的念头,然后果断掐灭。那些写得不合皇帝心意的诗作,因此被认为是思想认识上出了问题。不难看出,雍正把写批判诗当成了检验官僚队伍忠诚度的一次契机。

讽刺的是,三百八十五名写诗批判钱名世、涉险过关的官员中,至少有两人后来也成了“钱名世”,成了被整的人。其中一个,叫查嗣庭。查嗣庭,浙江海宁人,进士出身,因隆科多推荐,任内阁学士,兼礼部左侍郎。查嗣庭被批斗,是因为有人举报他主考江西期间,出的考试题目动机不纯,别有用心。

但因为要从那些题目联想到颠覆雍正的合法性,必须有雍正这么敏感而奇葩的脑回路才行,一般民众根本无法想象,所以民间以讹传讹,出了一个简洁版,说查嗣庭出的题“维民所止”,“维止”两字,正好是“雍正”两字去头,遂倒了血霉。实际上,查嗣庭出事的根本原因在于,他是隆科多举荐的人。像年羹尧一样,隆科多被雍正用完就扔,拔出萝卜带出泥,是免不了的。文字上的犯禁,不过是罗织罪名的需要罢了。雍正整人,惯常的操作手法正是这样:先定人有罪,然后从他的文字,包括日记中翻找罪证,各种附会解读,总可以找到你“大不敬”的蛛丝马迹。

总之,钱名世案之后,雍正整人的技术上了一个新台阶,对于灵魂羞辱的手法,越练越纯熟。钱名世案的次年,邹汝鲁案的同一年,雍正指使人开始“修理”云贵总督杨名时。杨名时很注重个人声誉,一直以圣人君子自我要求。也许正是这一点,被雍正认为是沽名钓誉,遭到了雍正的忌恨。雍正曾颇有深意地说,杨名时是“有名人物,汉人领袖”。他决心对这名士人领袖下手。审讯杨名时的时候,好不容易审出了他的一条罪证:他曾收受手下四匹缎子和一对金杯。面对这十分难得的进展,雍正却不满意。他后来跟心腹大臣鄂尔泰交底时说:针对杨名时这样的人,不批倒搞臭他,只从肉体上消灭他,是意义不大的,反而会助长他的名气。雍正始终认为,搞倒杨名时并不真的是要弄死他,而是要撕破这样一个士人领袖的“假道学”伪装,给全国科甲出身的士人一个深刻的打击和教训。

可见,这个案子的套路,跟他整钱名世如出一辙。又过了两年,雍正七年(1729),曾静案爆发。湖南落第书生曾静指派学生张熙投书策反封疆大吏岳钟琪,被告发。该案牵涉范围之广,实属空前。因查出曾静受反清志士吕留良思想影响,尽管后者已经死了半个世纪,但还是遭到剖棺戮尸。吕氏后人或被鞭尸,或被斩首,或流放为奴,惨不忍睹。

但是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曾静案的两名主犯,关了一年大牢后,竟然没事。不是雍正宽容,而是他又发明了新的整人办法。雍正将曾、张二人的口供和忏悔书,连同批判文章,编辑成书出版,命令各地学校都要收藏此书,好让读书士人、乡曲小民都读得到。这还不过瘾。二人被命为义务宣讲员,到各地现身说法,当众作践自己,真诚忏悔,痛哭流涕地倾诉皇上的大恩大德,并逐条批判他们对雍正进行过的指责,消除社会不良影响。整个清代,顺治、康熙时还有明遗民的两根硬骨头在撑着,经过雍正这么一操作,在心灵上或鞭打,或“按摩”,已经没有人知道骨气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