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是武后时代,地点是天官衙门,天官就是过去的吏部,被武后改了名字。
苏东坡的祖先苏味道,时任天官侍郎,此刻他埋首翻看案头的文牍,里面都是本年度铨选的材料。大唐制度,五品以上官员由皇上亲自任命,六品以下按文武二途,分别由吏部、兵部铨选,优秀者晋升,合格者留任,不合格者贬罢。这也是大唐吸取隋亡的教训。据说当年隋炀帝自江都而幸涿郡,在那里随意铨选官吏三千人,让这些人随船徒步三千里而归江都,一时物议沸腾。有鉴于此,大唐铨选,以身、言、书、判为科目,以德、才、劳为标准,其中“判”就是写文章。
而此刻杜甫的祖先,准确地说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,也正在天官衙门,观其神情,淡定从容,莫非他也是位侍郎?非也,他时任隰城县尉,是一名基层官吏,此刻正在被铨选,主考官就是苏味道。
两位大文豪的祖先相遇,有没有碰撞出火花,史书没有记载,但史书中记载了一个场景。
杜审言走出天官衙门,对同伴说了一句话,让众人目瞪口呆。
他说:“苏味道必死无疑啊。”
众人惊问何出此言,杜审言笑了笑,说:“他读了我写的文章,一定会羞愧而死。”
如果不是这段话记载在欧阳修主编的《新唐书》里,我是真不敢相信,还有这么狂妄自大的人。
但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,他接着说了一句:“我的文章,可以让屈原、宋玉给我做衙官;我的书法,可以让王羲之俯首称臣。”
虽然过了一千多年,似乎仍可想象,当时在场众人瞠目结舌的样子。
那时候,大唐帝国像一匹刚刚成年的汗血宝马,雄健威武、意气风发,释放出自汉亡以来压抑了四百年的情绪,奋蹄飞奔,天马行空。伴随着《秦王破阵乐》的雄壮鼓声,人们被这种盛唐气象所感染,整个社会迸发出勃勃的生命力。特别是魏晋以降,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”的门阀制度土崩瓦解,士人建功立业的渴望被激发出来。李白有诗:“十五好剑术,遍干诸侯。三十成文章,历抵卿相。虽长不满七尺,而心雄万夫。”这是何等自信。杨炯亦有诗:“宁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。”又是何等慷慨。
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,杜审言的狂放并未引起苏味道的不满,二人反而结为好友,与另外二人并称“文章四友”。
虽然杜审言留在文学史上的身份是一名诗人,但他最自信的是文章和书法,没把写诗当成正事,早年基本上都是为了应酬而写诗。直到后来他因事被流放,才开始认真地写诗。被流放到哪了呢?峰州。峰州在现在的什么地方?越南……
路过江南的时候,他为一位饯行的老朋友写下一首诗——“独有宦游人,偏惊物候新。云霞出海曙,梅柳渡江春。淑气催黄鸟,晴光转绿苹。忽闻歌古调,归思欲沾巾。”写这首诗,杜审言动了真感情,江南的春色让他动容,难能可贵的是这种真挚强烈的感情,却是用工整的诗律予以节制地表达。明朝人胡应麟编《诗薮》,把这首诗誉为“初唐五言律第一”。
对杜审言的诗评价最高的,还是他的亲孙子杜甫。杜甫曾经对一位四川的和尚说“吾祖诗冠古”,认为杜审言写诗是古代第一名。小儿子宗武过生日的时候,杜甫也一再提醒他“诗是吾家事”。
关于杜审言,还有个事情值得一提,那就是他的次子杜并。杜审言晚年因恃才傲物,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,杜并亦随任,时年十三岁。杜审言到了任地仍然倨傲,被上官周季重抓起来,并要被处死。杜并闻知,潜入周府,在宴席上刺杀了周季重,自己也被士兵杀死。临死之时,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笑着说,请杀了我,释放我的父亲。据说事情传到武后耳中,对其嘉叹不已,召回了杜审言。
关于这位伯父,杜甫在诗中似乎并未提及。但当我读到他的一首《义鹘行》,总觉得这首诗似乎有杜并的影子:
飘萧觉素发,凛欲冲儒冠。
人生许与分,只在顾盼间。
聊为义鹘行,用激壮士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