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宣和年间任翰林待诏的张择端,是开封本地人,不仅擅画楼观、屋宇、林木,也擅画人物、仕女。张择端的画,其实是学吴道子的,年轻时曾视览和临摹无数吴道子的作品,对于吴氏作品豆人寸马、细致精确的笔法悉数掌握,自以为“吴道子第二”。尤其是在画出《清明上河图》后,他颇为得意,在画院众画师面前,经常克制不住骄矜之气。我看着他,也不好说他,毕竟在当今世上,有此功力的人不多,就由着他骄傲一番吧。
可是数年之后,张择端离开画院,不知所终。我曾派宫中侍卫多方寻找,也没找到踪迹,只访到相关传闻。有一种说法是张择端南下番禺,随同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远洋去了西方,做了苏丹国王宫廷中的细密画师。还有一种传说,更为奇异,有神话意味,说法是这样的:
一日,张择端正在开封家中习画,门童来报:有一对主仆求见,自称是洛阳来的富贾。张择端摆摆手道:“家产万贯,有什么了不得的,还不是凡夫俗子一个!我此刻正忙,暂时不见。”孰料这人又托门童再次通报:“家产万贯,的确不算什么。此番前来,是想请先生洛阳一行,去观赏家中墙壁上的吴道子画!”
张择端听此人家中有吴道子的画,当即无法自持,赶紧让门僮将来人带入宅中,吩咐煮茶侍候。客人到来之后,张择端一看,这一个大商人非常年轻,只有三十岁左右,言谈举止并没有商人的骄奢淫逸、颐指气使,倒是淡定平和、文雅端庄,心里已有了三分好感。坐定之后,来人自我介绍:姓汪,名伯谦,原籍润州,祖上宋初之时来到洛阳,一直经营酒肆及木材、土产贩运事宜,也兼做典当业,家赀颇丰。汪伯谦从父亲那一代起,家中开始收集字画古董,既有王羲之、颜真卿等人的字,也有关仝、董源、巨然、张萱、周昉、黄筌、徐熙、韩干等人的画,至于古董,更是不胜枚举,堆积了几间大屋子。
张择端迫不及待地问:“你说你有一幅吴道子的画?”
汪伯谦缓缓地说:“的确是,只是这一幅画,是壁画,是留在院落照壁上的,题为《洛阳牡丹仙子图》,画的是当年武则天洛阳赏花,对众花卉一一评点,最终定夺十二月仙子之事。画的左边,是武则天领着众多宫中之人,车水马龙,其中诸多骏马尤其生动逼真。画面的右边,是争奇斗艳的十二种花卉,有梅花、荷花、菊花、兰花、茶花、杜鹃、水仙、月季、桂花、茉莉、海棠等。其中的花王牡丹,没有绘为花形,倒是画成了人形,成了仙女的模样,美轮美奂,盈盈含笑。整个画面人物众多,花卉繁复,各具神态,这是吴道子画作中极少见的。我让人临摹了很多次,也临摹不出它的神韵。此番来京城,听说先生的名声,想请先生亲赴洛阳,临摹一幅,让我展之厅堂,也算了却我一个心愿。”
张择端怦然心动,他早就听说洛阳曾经有一幅巨大的《洛阳牡丹仙子图》,壁画之精美,尺寸之巨大,据说都在《送子天王图》《八十七神仙图》《维摩诘经变图》之上。只是,一直未能亲身领略,没想到这一幅图,竟属于眼前这一个商人。
汪伯谦接着介绍说:“家父亦儒亦贾,对于诗词书画,都很喜欢,尤其痴迷绘画。众画师中,最为钟情的,就是吴道子的作品。当年花费巨帑,收购洛阳一处巨舍庭院,又大兴土木,修建成江北第一园林,实在是因为热爱吴道子壁画的原故。孰料父亲前年回润州探亲,船在长江之中,突遭风雨,父亲和随行一干人全沉于江中。”消息传到洛阳后,汪伯谦大哭,随后不得不勉力继承父业,置身商海。
张择端睹画心切,立即应允下来,三人一道从汴京赶往洛阳。待进了汪府大院之后,张择端目瞪口呆,这大宅中的景象,竟比皇宫里还气派。整座府院占地上千亩,分为西中东北四部分:西区以山景为主,以太湖石、宣城石等奇石垒就了诸多假山,面积之大,仿佛天然石林。中区古木参天,山水兼融,在东南角一带开凿水池,有水流绕入假山。东区有优美奇崛之园林,错落于水池东南。园林的正北,有一面数十亩的水池,池中点缀了一个闻木樨香轩,并有长廊与各处相通。山环水绕之后,一座高大的两层楼宇坐北朝南,雕梁画栋,精致堂皇。建筑物的窗户各不相同,可沟通各部景色,人在室内各种角度观看,眼前都是一片胜景,就像一幅幅悬挂的山水图。
风景如此之美,可是张择端仍是无心游览。他的脚步匆匆,心里只想着吴道子那幅壁画。在园中走得倦乏,汪伯谦仍没提及《洛阳牡丹仙子图》,张择端忍不住问道:
“那幅吴道子先生的壁画呢?在哪里?请速带我去看!”
汪伯谦笑言:“先生暂且憩息。今日天色已暝,黑灯瞎火的,哪里看得清楚壁画?不如先去喝酒,等明天一早,天光大亮,再看也不迟。”
张择端这才觉得莽撞,想到自己因酷爱吴道子的画,连性格都变得慌张唐突,不由羞赧一笑,只好听从汪伯谦安排。当晚酒宴之中,山珍海味,飞禽走兽,具体不表。一干人酒足菜饱,随后在客房就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