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
雨停了,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,躺在黑暗的窝棚里,石克里心里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,眼前不时出现那位瞎眼老奶奶,老奶奶凄凉的呼唤声总在他耳边回响,久久不去,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。
第二天一大早,母亲和塔娜来鳇鱼圈看望他,婆媳俩见他无精打采、魂不守舍,就问发生了什么事。石克里就把昨天晚上鳇鱼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,母亲听后大惊失色:“是不是鳇鱼成精了?快去看看鳇鱼在不在了!”
虽然石克里不相信那些千奇百怪的鳇鱼传说,也不相信鳇鱼圈会有什么闪失,但还是抱着鱼篓来到鳇鱼圈边,把一条条鲜活的江鱼投进水里。奇怪的是,鳇鱼圈波平如镜,再也没有了以往那样优美的水纹,他把鱼篓里所有的鱼都投进了水里,仍然无声无息。石克里急忙围着鳇鱼圈查看,当他来到连接江水的渠道前时,见圆木栅栏移动了位置,急忙纵身潜进冰凉的江水里,发现粗壮坚固的栅栏出现了一个大豁口,鳇鱼逃圈了!
石克里钻出水面,扶着圆木栅栏呆呆发愣。母亲走了过来,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事,颤抖着说:“儿啊,大祸临头了!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?你爹就死在这鳇鱼圈!”
母亲现在才告诉石克里:“你爹原来也是看护鳇鱼圈的打牲丁。那年鳇鱼圈里圈了五条大鳇鱼,是有打牲衙门以来捕捞鳇鱼最多的一年,衙门总管和领催大人心里都像吃了蜂蜜一样甜,都等着去领朝廷的奖赏。可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,江水暴涨,漫过了鳇鱼圈,圆木栅栏被冲出了一个大豁口,你爹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,用身体死死护住栅栏,怎奈护圈的只有他自己,人单力薄,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,最后五条鳇鱼都跑了。这本是天灾,可你爹还是被治了罪,被关进了大牢,后来就死在了牢里……其实看护鳇鱼圈本是两个人的缺,可衙门里为了吃一个人的空饷,只派一个人来当差。如果当年看护鳇鱼圈是两个人的话,鳇鱼不至于逃圈,你爹死得冤啊。春天时领催大人委派你来看护鳇鱼圈,我就担心害怕,可怕啥来啥,你又要走你爹的老路了!”
一家人无力无助,悲愤交加,抱在一起哭了起来。
过了一会儿,老母亲止住哭声说:“每年打牲衙门向朝廷进贡鳇鱼的时节都在腊月,这事如果能隐瞒到大江封冻时,你那住在山里的老舅赶马爬犁会去城里送货,你就带着塔娜坐爬犁跑吧,能跑多远跑多远,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保住了石家的根苗,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。”
石克里重新潜进水里,把木栅栏修理好,恢复了原样,之后,他仍像以往一样往鳇鱼圈里不停地投鱼食,装出平安无事的样子,鳇鱼逃走的事一直没有被发现。
这天夜里,石克里又坐在江边呆呆发愣,他想到自己不幸的身世,想到眼前凶险的处境,又想到生死难卜的未来,越想越难过,越想越伤心,禁不住抱着膝盖痛哭起来,哭得浪花息音、江风动容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江面上飘来一团团雾气,石克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:“小阿哥,你怎么了?”他抬起了头,见是那个身穿青衣的老奶奶站在身边,又慈祥又和善,他就说了实话:“我是看护鳇鱼圈的打牲丁,鳇鱼逃圈了,我犯了死罪……”
老奶奶抚摸着石克里的脑袋,叹着气说:“真是可怜的孩子啊!”
石克里抹了一把眼泪问:“老奶奶,你找到儿子了吗?”
“找到了,找到了。”
“那你还要往哪里去?”
老奶奶没有回答,径直向前走去,又接连叹息了几声,消失在了浓浓的雾里。
四、
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,刚到小雪节气就封江了,波涛汹涌的松花江变成了苍白的“冰河”。石克里每天在鳇鱼圈里凿出几个冰窟窿,把新鲜的江鱼投到里面,他一边装作“喂”鳇鱼,一边做着逃离准备。眼看着松花江上来往的牛爬犁、马爬犁多了起来,他的心也越来越紧张。
这天早晨,母亲偷偷来告诉他,老舅晚间就赶马爬犁过来,塔娜已经准备好了,三更天就启程,这是最后一条活路,不能错过。
石克里心里就像揣着小兔一样怦怦乱跳,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快快过去。可是,不到中午,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鳇鱼圈走来,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总管和领催大人。石克里急忙迎了上去,打千问候。领催大人说:“朝廷有令,今年进贡鳇鱼的时间提前了,今天就把鳇鱼捕捞出来挂冰。”
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,石克里吓傻了。一群人把整个鳇鱼圈的冰全都凿开,下了一张大网,徐徐向前拉去,很快拉到了边沿,却不见鳇鱼的影子,又拉一遍,还是一无所有。总管大人急着问:“怎么回事?”
领催大人问石克里:“鳇鱼呢?鳇鱼呢?”
石克里怎么也没有想到,今年进贡鳇鱼的时间比往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,斩断了他最后生存的希望,留给他的只有死路一条。完了,什么都完了,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,双腿发软,语无伦次,“鳇鱼,我,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你要是把鳇鱼看跑了,就是满门抄斩的罪!”
衙役又在鳇鱼圈里拉了一遍网,仍然空空如也。衙门总管和领催大人就像发了疯一样,气急败坏地叫道:“好你个石克里,真把鳇鱼看跑了。来人,把他绑起来,再去人把他家里的人全都抓起来!”
石克里闭上眼睛,乖乖地等着被捆绑,等着去砍头……就在这时,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:“鳇鱼在水道里呢,好大的家伙!”
一群人同时向那条连接江水的沟渠跑去。不一会儿,竟然真的捞出一条硕大的青黑色鳇鱼。他们七手八脚把鳇鱼抬过来,放在一面宽大的案板上。鳇鱼在不住地翻动,几个人用力按着才把鳇鱼放直了。领催大人眉开眼笑地喊道:“快,把鱼头鱼尾都拴上绳子,准备抻!”
鳇鱼放养时只有七尺三寸,和朝廷规定的长度还差七寸,领催大人给石克里下令必须喂养到八尺长,这其实就是为了找理由克扣石克里的饷银,他另有办法让鳇鱼“长”长,那就是人工前后抻拉,抻拉到骨节脱离,再泼水挂冰,一条鳇鱼“长”出个七八寸不成问题,而且毫无破绽。可还没等抻拉,有人说:“大人,我看这条鳇鱼足有九尺了。”
“哦,真的?”领催大人找来木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量了一遍,果真九尺有余!他和总管都高兴得手舞足蹈,进贡的鳇鱼比朝廷的标准整整多出一尺多,他们都会受到奖赏的。
“挂冰!”随着喊声,一篓篓凉水“哗啦啦”地泼在鳇鱼身上。江边寒风凛冽,滴水成冰,鳇鱼身上很快就结了一层冰,接着又泼凉水,又是一层冰,鳇鱼渐渐地不动了,成了“冰坨”。
眼前发生的一切让石克里目瞪口呆,他怎么也想不明白,逃走的鳇鱼怎么又回来了?更不可思议的是,竟然还长了一尺七寸!
总管拉过石克里说:“好样的,你喂鳇鱼有功,赏银十两!”
石克里呆若木鸡,领催大人踢了他一脚说:“还不谢恩?”
石克里“扑通”跪在地上,正好面对着鳇鱼头,他猛然发现,鳇鱼有一只眼睛是个黑黑的深洞,一串串眼泪滚涌而出,很快就冻结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珍珠,在冬天的阳光里闪烁出美丽的光泽,而一个独眼的老太婆在彩虹里,越走越远。
从此,松花江边就有了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:一条百年鳇鱼变化成一个老太婆,救走了儿子后又代替儿子进贡给朝廷,换回了一个年轻打牲丁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