榆树(乡野异闻)

侉奶奶住到这里已经好多年了,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。

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作侉子。这县里有不少侉子。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,拉纤,推独轮车运货,碾石头粉,烙锅盔,卖牛杂碎汤……

侉奶奶姓什么?不知道。大家都叫她侉奶奶。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。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?她是哪年搬来的呢?不知道。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,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。

侉奶奶住在一条巷子的外面。巷口外,后街边,有一条很宽的阴沟,正街的阴沟水都流到这里,水色深黑,发出各种气味,蓝靛的气味、豆腐水的气味、做草纸的纸浆气味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闻到这些气味,就叫人感到忧郁。跳过这条大阴沟,有一片空地,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上。

侉奶奶的家是两间草房,独门独户,四边不靠人家,孤零零的。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,左边长了很高的草,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。

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。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,拿了旧布、袼褙和一张纸剪的鞋底样。侉奶奶就按底样把旧布、袼褙剪好,“做”一“做”(粗缝几针),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纳。扎一锥子,纳一针,“哧啦——哧啦”。有时把锥子插在头发里“光”一“光”。侉奶奶手劲儿很大,纳的针脚很紧,她纳的底子很结实,大家都愿找她纳。也不讲个价钱,给多,给少,她从不争。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!

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。她不点灯,睡得早,天上一见星星,她就睡了。起得也早,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,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了。除了下雨下雪,她很少在屋里(她那屋里很黑),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,抽麻线。有时眼酸了,手累了,就停下来四面看看。

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,店里有一头牵磨的驴。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奶的榆树下打滚。驴乏了,一滚,再滚,总是翻不过去。滚了四五回,哎,翻过去了。驴打着响鼻,浑身都轻松了。侉奶奶直替这驴在心里攒劲儿;驴翻过了,侉奶奶也替它觉得轻松。

街上的、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门前的空地来玩。他们在草窝里捉蚂蚱,捉油葫芦。捉到了,就拿给侉奶奶看。“侉奶奶,你看!大不大?”侉奶奶必很认真地看一看,说:“大,真大!”孩子们又转到别处去玩了……

侉奶奶吃得真是苦。她一年到头喝粥。三顿都是粥。平常到米店买了最糙最糙的米来煮。侉奶奶也吃菜。她的“菜”是她自己腌的红萝卜。啊呀,那叫咸,比盐还咸,咸得发苦!——不信你去尝一口看!

只有她的侄儿来的那一天,才变一变花样。侉奶奶有一个亲人,叫“牛”,是她的侄儿,过继给她了。牛在运河堤上卖力气,也拉纤,也推车,也碾石头。他隔个十天半月来看看他的过继的娘。他家人口多,不能给娘带什么,只带了三斤重的一块锅盔。娘看见牛来了,就上街,到卖熏烧的王二的摊子上切两百钱猪头肉,用半张荷叶托着。还不忘买几根大葱、半碗酱。娘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。

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。香店的杨老板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侉奶奶的口风,问她卖不卖。榆皮,是做香的原料。丁裁缝来一趟,侉奶奶总是说:“树还小啊,叫它再长长。”

人们私下议论:侉奶奶不卖榆树,她是指着它当棺材本哪。

榆树一年一年地长。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,一年一年地纳鞋底。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极。除了看驴打滚,看孩子捉蚂蚱、捉油葫芦,还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?

这些捉蚂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。侉奶奶纳他们穿的鞋底,尺码一年比一年放出来了。侉奶奶也一年年地见老了,她时常病病歪歪的,连粥都不想吃,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里躺着。有时出来坐坐,扶着门框往外走。

一天夜里下大雨,瓢泼大雨下了一夜,很多人家都进了水。丁裁缝怕侉奶奶家也进了水,因为她屋外的榆树都浸在水里了。他赤着脚走过去,推开侉奶奶家的门一看:侉奶奶死了。

丁裁缝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来。得给侉奶奶办后事呀。侉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钱,牛也拿不出钱,只有卖榆树。

丁裁缝找到杨老板。杨老板倒很仁义,说先不忙谈榆树的事,由他垫出一笔钱来,给侉奶奶买一身老衣、一副杉木棺材,把侉奶奶埋了。

侉奶奶安葬以后,榆树生意也就谈妥了。杨老板雇了人来,咯吱咯吱,把八棵榆树都放倒了。新锯倒的榆树,发出很浓的香味……